生活中的章遷旺。資料圖片
一連下了幾天的小雨,浙江省杭州市淳安縣的天終于晴了。章始林和老伴兒唐開亮趁著天好,再進一趟山,到兒子章遷旺的墳頭看看。陽光照在山腰上,兩個老人的影子越拉越長。當年兒子養(yǎng)的那只狗跟在老人身后,不時擺擺尾巴。
墳前又長了些雜草,墓碑上嵌著一張照片,章遷旺身穿警服,眼睛炯炯有神。照片旁刻著章遷旺的出生日期,他生于1977年,已經(jīng)走了7年,屬于英年早逝。
墓前還有戰(zhàn)友上次拿來的酒。戰(zhàn)友們管章遷旺叫“我們阿旺”。
這兩天,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刑事偵查大隊(以下簡稱“上城刑偵大隊”)正在對內(nèi)募捐,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要對內(nèi)募捐一次。雖然不是硬性規(guī)定,大隊60多人,沒一人落下。阿旺生前的同事、前上城刑偵大隊教導員徐利華粗略算了一下,總計約8萬元。
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有一筆內(nèi)部互助金,資助那些家庭困難的警員子女。阿旺走的時候,他兒子只有6歲,按照規(guī)定,他每年都會獲得一些資助。上城刑偵大隊的團支部承擔了幫扶阿旺兒子的任務(wù),而黨支部則負責幫助阿旺的父母。
每年小年夜這一天,警員們都要驅(qū)車四五個小時,趕到淳安縣姜家鎮(zhèn)浮林村,陪阿旺的父母吃頓團圓飯,拜祭阿旺,然后再趕回來。徐利華記得,老人們總是早早燒好飯,到村口等他們,就像等自己的兒子回家吃飯。“老人很樸實,從來不說自己有什么困難,和阿旺一樣。我們說起阿旺熟悉的隊里那些人的新情況,他們都很認真地聽,就像聽自己的兒子回家聊天”。
徐利華離開工作崗位后,接任的上城刑偵大隊教導員劉玲玲接下接力棒,每年小年夜帶隊去和阿旺父母吃飯。有時那些新調(diào)入警隊和已經(jīng)調(diào)離的戰(zhàn)友,也會一起去,“這就是警察的情誼,讓老人知道我們都沒有忘記他兒子”。
每次回城時,章始林和唐開亮都會給這幫孩子帶上自家種的紅薯、南瓜,就像父母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給城里的子女帶上。
1997年,20歲的章遷旺通過杭州市公安局的社會招錄成為一名特警。他是姜家鎮(zhèn)浮林村第一個當上公務(wù)員的。
阿旺很快從40多名特警中脫穎而出,當上了上城公安的警務(wù)技能教官,槍械組裝、擒拿格斗,都是他的拿手項目。有一次,他受邀給刑警上課,刑警們按照個子高矮站成一排,當時的大隊長何國新站在中間。阿旺指著大隊長說“你過來”!何國新笑著走過去。阿旺把槍遞給他說“你試試”。大家都憋著笑。當時的中隊長蓋康說,阿旺就是這樣,單純、陽光。
阿旺的水性特別好。
上城公安分局組建水上救助隊時,他是第一批報名的。救助隊成立不到一年,阿旺已經(jīng)下水救人100多次。同事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小超人”。當時有人溺水,基本都是他和搭檔黃鋆盛去救,但更多的時候是打撈尸體。
2004年年底,阿旺和黃鋆盛趕到昆山辦案,這條河有300多座橋,由于無法確定嫌疑人的位置,附近監(jiān)控也不多,阿旺和黃鋆盛只能順著每座橋?qū)ふ沂。那幾天昆山下大雪,氣溫零?攝氏度,阿旺和黃鋆盛跳下3米多深的河,連著7天水下作業(yè)。當時的潛水衣不保溫,下水之后很快會濕透,倆人凍得咬不住呼吸器,臉色發(fā)青。黃鋆盛喜歡叫他“旺仔”,他覺得阿旺人熱情,做什么事都很主動,又能吃苦,“永遠是我最默契的搭檔”。
2004年8月30日6時,杭州中河里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阿旺在家接到指令,他邊跑邊通知隊友。其實前一晚他還在值班,辦案至凌晨5時,才剛睡下。是垃圾攔截點,又是夏天高溫,臭氣熏天,不能呼吸,但阿旺還是和隊友們將尸體打撈了上來。
當時很多任務(wù)都是打撈尸體,但阿旺最大的愿望,是能夠下水救人。黃鋆盛記得阿旺說過,我們下水救人,家屬都在岸上看我們,要設(shè)身處地為落水者的家人著想,在水里多待一分鐘,家屬就多一分希望。
2004年10月30日,有個小孩溺水。阿旺趕到現(xiàn)場施救。由于水質(zhì)差,能見度低,再加上水底淤泥厚、樹枝多,阿旺摸索近1個小時還是未找到。他出水時發(fā)現(xiàn),家屬已經(jīng)在岸上點起了香燭。阿旺再次沉入水底,找了幾十分鐘,終于找到落水小孩。阿旺抱住已經(jīng)沒了呼吸的孩子上岸時,他的右大臂拉傷了。
回去后,阿旺沉悶了很長時間。他說,看到孩子家屬點香燭的那一刻,心里說不出的難過。這一次,阿旺受傷留下了后遺癥,一到陰天,右大臂就痛。
阿旺的媽媽唐開亮說,好幾次阿旺回家就嘔吐,后來才知道,他經(jīng)常要去撈腐爛的尸體。阿旺每次回家,從來不提單位的事,也從來不講辛苦,阿旺走了之后,唐開亮陸續(xù)從其他同事那里聽說了阿旺的工作,心里更加難受了。
2005年,阿旺調(diào)到上城刑偵大隊。不到一年就成了打擊侵財犯罪中隊的骨干偵查員,之后又被杭州市公安局評為破案能手。徐利華說,“我們阿旺”就是拼命三郎。
有一次,阿旺執(zhí)行任務(wù),追著盜竊嫌疑人,從3樓跳到2樓樓頂,兩人一路“飛檐走壁”,就像武俠電影里一樣,在房頂上狂奔。最后,嫌疑人實在扛不住了,跪倒在地上,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同事趕到時,阿旺已經(jīng)給嫌疑人戴上手銬,正在一旁喘著粗氣抹汗。在警車上,嫌疑人問,“你們警察都這么能跑嗎?”
身體素質(zhì)好、業(yè)務(wù)上手快,做人坦蕩直爽、做事雷厲風行,這是徐利華對阿旺的評價。
刑警之間的感情,都是過命之交。
阿旺跟蓋康一起辦過很多案子。說起阿旺,這么多年過去,蓋康還會流淚。“只要有阿旺在,他肯定是第一個沖在前頭,只要有阿旺在,其他同事都很放心”。
有一年他們辦過一起持刀搶劫案,對方有3個人,阿旺帶隊實施抓捕,時機成熟后,阿旺又是第一個沖上去,一腳將對方踢得爬不起來,等3個人全部被制住后,大伙把這個嫌疑人從地上抓起來,一把長刀從他后袋里滑了出來……事后很長一段時間,大家看到阿旺,都要豎大拇指。
阿旺的墳頭,所有曾經(jīng)和阿旺戰(zhàn)斗過的同事都跪著磕頭,磕下去的都是街頭巷尾抓捕過程中結(jié)下的兄弟情。
阿旺離開,兄弟們心里都有一個結(jié)。“心疼阿旺”,蓋康說。
2010年,阿旺受命去外省抓捕一個盜竊嫌疑人。去之前,他們做了周全的準備,也順利抓住了嫌疑人。嫌疑人的家住在6樓,阿旺他們給嫌疑人戴上手銬,走到房門口時,嫌疑人提出回房間拿件衣服,衣柜就在窗邊。這個要求并不過分,阿旺他們同意了。嫌疑人轉(zhuǎn)身直接打開窗戶,從6樓跳了下去。阿旺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大喊“別跳”,邊喊邊沖過去,可是他只抓住嫌疑人的衣角。嫌疑人身高1.83米,重100公斤,最終阿旺還是沒有拉住。
經(jīng)歷這件事后,阿旺整個人都變了,人一天比一天沉悶。徐利華看得出來,他心里難受。
考慮到阿旺的狀態(tài),那一年,上城分局把他派駐到湖濱派出所工作。雖然阿旺對此沒說什么,但徐利華知道,他舍不得刑偵大隊,隔三差五,他就會來大隊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四處看看。
他跟徐利華說,在刑偵大隊的這幾年,是他工作以來最快樂、最投入的時光。徐利華心里知道,阿旺還記掛著“那件事”。
到了派出所,加班加點更是常事。
2011年4月,一向強健的阿旺忽然感覺疲憊,發(fā)燒咳嗽。在醫(yī)院檢查那幾天,他正在辦一個團伙盜竊案,掛完水,他還主動要求去安徽抓人。身為護士長的妻子小帥沒敢告訴他,檢查結(jié)果已是胃癌晚期。
阿旺和癌癥斗爭了10個月。病情惡化得很快,短短幾個月,他瘦了近15公斤。在小帥面前,阿旺表現(xiàn)得很輕松,可小帥知道,到了晚上,他會一個人躲在被子里哭。
35歲,原本應(yīng)當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時候,轉(zhuǎn)瞬之間,未來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很遙遠的詞。阿旺放不下工作,也放不下家人。他最放不下的,是剛上小學的兒子。
在病房里,他拉著小帥叮囑了很多——
“我走了以后,讓爸媽回老家去住,他們在城里不習慣。”
“兒子一定要留在杭州,你要把他帶好,別讓他走歪路。”
“你還年輕,趁早再找個人,好好過日子……”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阿旺沒敢看小帥的眼睛。
2012年春節(jié),阿旺回老家過了最后一個年。這也是他工作14年來,第一次在年三十跟家人吃團圓飯。這頓飯,大家吃得很慢,邊吃邊拉拉家常,對生病的事,阿旺只字未提。章始林說,他心里清楚,兒子是怕他們難過,其實他們也一樣。
到了年初五,阿旺的身體吃不消,要回杭州了。臨走前,他捏了捏章始林的手,低聲說了一句:“老爸,對不住。”這是阿旺留給爸媽的最后一句話。
回杭州后,他的病情繼續(xù)惡化,已經(jīng)無法下床走動了,但他還是堅持著出了一次門。
那天,他支開小帥,讓朋友開車帶著自己,到了一家金店。他曾承諾要給小帥買一只金手鐲,承諾許了十幾年,一直沒有實現(xiàn)。阿旺沒有力氣下車,請朋友把鐲子從店里拿出來,帶到車邊讓他挑。這是阿旺最后一次出門,沒過幾天,他就陷入了昏迷。
小帥說,阿旺在家很少談工作,但她知道阿旺心里有個結(jié)。那件事發(fā)生后,他常常做噩夢,半夜驚醒,即便后來陷入昏迷狀態(tài),也會迷迷糊糊地喊:“別跳!別跳!”
當時上城區(qū)公安分局政治處副主任劉斌說,在阿旺最后昏迷的那段時間里,有一天他看阿旺,小帥伏在阿旺耳邊說,阿旺,劉主任來看你了,他們都說那事不怪你。
“阿旺的眼角流出了眼淚……”劉斌說,至今一想到那個場景就要流淚,太難受了。
阿旺走后,他的警服、榮譽證書、工作筆記,還有一些舊照,小帥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存放在儲物箱里。
兒子成長得很快,已經(jīng)是初二學生,臉蛋圓圓、濃眉大眼,身上有阿旺的影子。在國際象棋省市比賽中多次拿獎,而且學習成績優(yōu)異,拿過總分全校第一。最近還被評為浙江省“新時代好少年”,也獲得過杭州市“美德少年”的稱號。
2018年,阿旺的兒子參加一個比賽,需要網(wǎng)上投票。小帥突然發(fā)現(xiàn),兒子的票數(shù)呼呼地漲了1萬多票。原來是一位阿旺的同事聽說后,在公安群里發(fā)了信息,大家都在幫阿旺的兒子投票,許多從來不轉(zhuǎn)發(fā)、不投票的警員也紛紛在幫著拉票,這讓小帥感動了很久。
一位警員說,阿旺是我們的兄弟,所以他的父母就是我們的親人。阿旺走了7年,曾經(jīng)的傷痛、恥辱、委屈,大家不曾忘記。曾經(jīng)的笑容、共事、拼搏,大家依然記得。
一位公安戰(zhàn)線的老同志,曾看到阿旺最后時光里眼角的淚水,他覺得阿旺用這“堅強的淚水”告訴他,他想活著,想重返熱愛的刑警崗位。他記得阿旺一次次下水救人的傷痛場景和受過的委屈,過度勞累沖擊著阿旺的免疫系統(tǒng)……這位老同志想到警察作家原野寫的報告文學作品《最深的水是淚水》,“再也不想聽到‘老爸,對不住’這樣的訣別聲”。
有時候,大伙兒都感覺,阿旺從來沒有離開過。今年,他們準備帶去的禮物,有一本印著阿旺和兒子照片的相冊、一部智能手機,希望老人家能用智能手機,常和城里的孫子通視頻電話。
每年小年夜的那頓飯后,大家都會到阿旺墳前,給他滿上一杯酒。
照片里的阿旺,依然風華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