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于丹〈論語〉心得》一書由中華書局出版,因“百家講壇”等助力,成為了一時的超級暢銷書。時隔11年,《于丹〈論語〉心得》轉由三聯書店推出新版,于丹特別為該版撰寫了長序《關于父親——我與〈論語〉的緣起》,深情回憶了父親在她與《論語》的淵源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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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記事的時候,父親已經下放了。當時父親在北京市委工作,下放在密云。媽媽在北京市財稅局工作,下放在通縣。一個月我也未必能見上他們一面。
最早聽見《論語》這個詞,就是在這樣一次團聚里。大概在我四歲那年,爸爸媽媽帶我出去參加一次人很多的聚會。父親一手抱起我,另一只手指著大家說:“丫頭,《論語》上說 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這么多人里,有不少叔叔阿姨都是好老師呢,你自己去看看誰能當老師,回來告訴爸爸。”
于丹
我轉了一圈回來告訴爸爸,有個特別好的阿姨總是照顧我和別的小朋友,她肯定是老師;有個嗓門特別高的叔叔隨地吐痰,他肯定不是老師。爸爸說:“是呀,阿姨那么好,你要像她那樣對別人,這就叫 見賢思齊 ;那個吐痰的叔叔呀,其實也是 老師 ,因為你要提醒自己不能像他那樣做,這就叫見不賢則內自省。 ”
我很不屑,我才不會像他那樣呢,爸爸說是呀,公共場合有人監(jiān)督,別人一提醒,吐痰的人就會改正。可是沒人監(jiān)督的時候自己能不能做到君子“日三省乎己”呀,這就叫做君子“慎獨”。
父親從來沒讓我背過《論語》,但是那些零零散散的言辭道理卻一點點留在我記憶中了。
二
父親是一個很寂寞的人。他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我的信仰是馬克思主義加儒學。”后來我明白:父親一生的軌跡都可以循著這個淵源倒溯回去,每一步都踏在他內心的抉擇上。
當《于丹〈論語〉心得》的外文版發(fā)行到三十多個國家時,一位德國記者問過我:“為什么是你來講這個題目?”那一瞬,我忽然明白,我們這一代孩子,總會在歷史中的某個時刻,被某種方式選擇,為自己幼小無知時的無禮鞠躬致歉。有機會謙卑下去,才有幸被祖宗的智慧照亮精神世界,聽見萬古微茫之中那一聲追問:“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而我的父親呢?他從十幾歲在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時就爛熟于心的四書五經,也曾經讓他懷疑困惑過嗎?
于丹和她的父母
這一切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清晰記得,在我考上大學那一年,父親有機會擢升,他主動請求離開國務院辦公廳,平調中華書局,父親對組織陳述的理由是:我投身革命之前學習文史專業(yè),工作這三十多年沒有回到本行,我的獨生女兒今年考上中文系,我最大心愿就是退休前為孩子多留些書籍。
在這個清貧的出版社,唯一的大福利就是買書可以打些折扣,父親開始興沖沖地用自行車往家馱《二十四史》《十三經注疏》,當然,擺在我書桌上的還有1980年版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1983年版陳鼓應先生的《莊子今注今譯》。這兩本書成為我后來講《論語》心得、《莊子》心得最重要的依據。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論語·學而》)父親辭世之后,我摩挲著他留下來的那些書,在那些豎版的書頁的天頭地腳,布滿了端麗工整的批注。
倏忽十年,《于丹〈論語〉心得》移師三聯再版。十年間,我從“不惑”而觸及“知天命”的邊緣,才明白《論語》中我不懂的東西實在太多,唯有以敬畏謙卑的姿態(tài),悟出一份帶著體溫的心得。
父親名廉,字伯隅。記得他自解“隅”字二義:一是墻角方正,取義于《老子》第五十八章:“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二是獨自向隅的沉靜淵默,本是父親喜歡的姿態(tài)。
父親為我取名“丹”,字彤如。那種盈盈有光的樣子,我也是在他辭世多年之后才恍然悟出,或許這就是光而不耀的期許,遙遙地呼應了父親名字中的“方而不割”與“廉而不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