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剛開通公眾號,還不會用。第一篇寫點(diǎn)啥?窗外,倦鳥歸巢,寒枝篩月影。腦子里蹦出的是乞丐,山東人稱要飯的,叫花子。北方的夜太冷,今天是平安夜,眾人皆狂歡,他們何處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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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曾經(jīng)當(dāng)過乞丐,領(lǐng)著年幼的大爺二大爺,背著小叔去討飯,手里還飛速地織著毛衣——那是給有錢人織的,織一件毛活可以得到兩塊錢報(bào)酬。
奶奶是湖南湘潭人,家中獨(dú)女,自幼寄養(yǎng)在長沙開辦學(xué)堂的舅舅家讀書,一直讀到大學(xué)。爺爺先后在南京國民政府和重慶西南兵工署任職,奶奶做老師。住著洋房,家里有保姆,出門有汽車。夫妻倆舉案齊眉,一輩子生了七個兒子。后,全家被下放山東某地。日子最艱難的時候,奶奶變賣了象牙筷子、首飾和滿柜子的旗袍……那個特殊的年代,數(shù)次被抄家,能燒的能砸的全部毀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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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在武俠小說里出現(xiàn)的丐幫,是歷史上真實(shí)存在過的,是天下第一大幫派。《蓮花落》里,乞丐滿市唱著乞食: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qū)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盡誰復(fù)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當(dāng)年,伍子胥持一根長簫在蘇州乞討,街頭偶遇吳國公子,得以進(jìn)宮并被委以重任,打敗楚國,報(bào)了大仇。朱元璋做過和尚當(dāng)過乞丐。再近點(diǎn),“吃雜物,能當(dāng)飯,省錢修個義學(xué)院”的山東聊城冠縣人武訓(xùn),靠乞討攢錢到處辦學(xué),被朝廷尊為“乞圣”。世事難料,廟堂與江湖,有時就在幾步間輪換。
最艱難的時候,父親中午放學(xué)回家,奶奶燒開一大鍋水,放一丁點(diǎn)面糊攪攪再燒開。沒別的吃食,一堆能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一人端一碗圍著桌子,父親一口氣喝七碗。碗里的東西實(shí)在太稀了,低頭就能看到自己的眼睛,當(dāng)?shù)厝怂追Q:四個眼的糊肚。就是糊弄肚子的玩意兒。父親喝完去學(xué)校,走一路,尿一路,還沒到學(xué)校,肚子又癟得咕咕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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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要活命。奶奶也成了乞丐。她抄著一口湖南話,長相標(biāo)致,衣服雖破舊,但洗的干干凈凈,手里不停地織著毛活,帶著幾個孩子去遠(yuǎn)處乞討。山東人管所有的南方人都叫蠻子,奶奶因此有了個外號,李蠻子。乞討到誰家,誰家孩子就會給大人報(bào)信:那個會織毛衣的李蠻子又帶著孩子來要飯啦。眾人皆出來看熱鬧。
有人說,只有自身經(jīng)歷過相同或者更大的痛苦的人才能理解別人處在危難時的感受。我想,奶奶一家正是有過這種到處乞討的經(jīng)歷,才會在日后遇到各種乞丐時,心生憐憫,出手相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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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第一個和我家有來往的乞丐,是個頭發(fā)很長,胡子也很長的中年男人,清瘦,破衣爛衫,很像前幾年網(wǎng)絡(luò)走紅的犀利哥。身上永遠(yuǎn)背著一掛老算盤,眾人叫他“算盤張”。興致來了,就坐個小凳子,把算盤放在大腿上,噼里啪啦把眾人考他的賬目算出來,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算盤張”是個瘋子,沒瘋之前是城里一個大單位的會計(jì),還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一掛算盤更是讓他打得出神入化,名冠四方。文革時被批斗受了刺激,他瘋了,離開家做了乞丐,什么都沒帶,只背了他心愛的算盤。從此,江湖上多了個瘋癲的“算盤張”。
他幾個月來我們家一趟,就像一個不請自來的遠(yuǎn)房親戚。只要他來了,奶奶就留他一起吃飯、聊天。吃飽喝足,也聊夠了,就起身繼續(xù)乞討去了。他離去時,長須長發(fā)和破衣服隨風(fēng)亂舞,算盤在屁股后面蕩來蕩去,打狗棍時而在空中畫幾個圈,一個裝乞食的破口袋搭在肩上,頗有出塵之態(tài)。這樣一副活生生的畫面,藏在我的記憶深處,無數(shù)次從腦海中蹦出來。據(jù)說,他晚上住在離我家不遠(yuǎn)的一個廢棄的窯洞里,我和小伙伴挖薺菜去過一次,里面很黑,透過窯洞口抬頭看,天是圓的。洞口雜草重生,一條蛇竄出來,我們四散而逃。
后來的后來,再也沒見到他出現(xiàn)。有人說他死了,死在窯洞里了。有人說他死在大街上了。奶奶和家人去窯洞找,沒找到,里面只有他幾件破衣服。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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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是個啞巴,也許因?yàn)樗^低微,低微到人們都懶得費(fèi)腦子給他起個外號。所有的人都叫他啞巴。其實(shí),他不光是個啞巴,還是個瘸子,駝背,智障?吹剿,我時常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撞鐘人卡齊莫多。臉上永遠(yuǎn)是呵呵笑著的表情,嘴巴合不上,口水二尺長,褲子破得像剛被狗撕咬過,一雙解放鞋早就沒了腳后跟,前面露著腳趾頭,頭上一年四季戴著一頂趙本山小品里那種藍(lán)布帽子,帽檐很破,耷拉著。
有一次,一個頑童把他的帽子摘下扔出去,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還是個禿子。他“啊啊”叫著,急急地拐著腿,撿回他的寶貝帽子,又佯裝撿起小石子作勢扔出去,嚇唬那群孩子?墒,誰會害怕這樣一個人呢?每次他出現(xiàn),一群頑童就追著他扔石子,大喊著:“啞巴啞巴,憨巴憨巴!”“你娘給你娶了個花媳婦,你還不快往家走?”每次聽到這句話,啞巴就吸溜一下口水,臉紅紅地笑。
奶奶只要看到那群頑童向他扔石子,是一定要制止的:“小乖乖們,不要欺負(fù)可憐人啊。”只是柔軟的一句話,那群孩子就乖乖地停止了攻擊。啞巴就感激地沖奶奶笑笑。奶奶說:“看看,他根本不傻,知道好壞呢。”啞巴這時就會笑嘻嘻地跟著奶奶回家去拿吃的,有時候也給他兩件舊衣服,舊鞋子。啞巴穿戴一新,再把臉洗干凈,立馬好看了很多。眾人起哄道:“打扮這么好,這是要回家娶媳婦去嗎?去看啞巴娶媳婦嘍。”前呼后擁地,啞巴又和那群頑童走遠(yuǎn)了……
這是個體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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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群乞丐,都是六七十歲的老婦人,說著各地的方言。每年冬天,奶奶把一間偏房騰出來,里面鋪上厚厚的麥秸和幾張葦席,白天,她們出門去乞討,晚上回來,奶奶就燒一大鍋有菜葉蔥花的熱湯,每人一大碗,把討來的干煎餅泡了吃。那一碗熱湯,不至于讓她們在寒冷的冬天凍餓而死。寫完作業(yè),我就去找她們聊天,她們給我講鬼啊神啊的,還有乞討途中的各種見聞。有一次,一個老奶奶還偷偷把我拉到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塊水果糖,一臉欣喜地說:“人家給我的,甜的,給你吃,乖乖。”我吃了,糖還是溫?zé)岬,有點(diǎn)融化了。
這群住在我家的老婦人,開始,有三四個人,后來最多時,增加到八九個人。就像約定俗成一樣,等到春暖花開時,她們就告別奶奶,各自去乞討,到了入冬,再陸續(xù)回來。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四五年。不記得哪一年開始,這群人的人數(shù)越來越少,后來就一個都不見回來了。奶奶悵然若失。大家生活都好了,不再餓肚子,那些老奶奶,應(yīng)該都回自己的家中去了吧。有的,也許就永遠(yuǎn)沒了。
那些年,人們不再喊奶奶李蠻子,而是換了一個外號——李善人。
終
奶奶享年74歲。那年,滿大街都在播放羅大佑的《戀曲1990》。一個被下放到山東的外鄉(xiāng)老婦,身份不好,舉目無親,出殯時,送葬的隊(duì)伍綿延一里多路,花圈一百多個。人群里有人嘖嘖稱道:這是哪個大領(lǐng)導(dǎo)的娘?活這么大年紀(jì)沒見過這么大陣仗。有福的人!眾人幾乎傾城而出,奔走相告:“‘李善人’走了。”
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yuǎn)離。從那之后的很多年,我們整個大家庭都平平安安,人丁興旺。也許是奶奶生前行善給我們這些子孫積的福報(bào)吧。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里,小主人公的曾奶奶去世后,在天堂見到了所有迎接她的親人,大家還是手拉手,說著話,就像還在人間。我相信,在天堂,所有的親人都會再相見。
如果奶奶還活著,今年就應(yīng)該是一百零二歲了。天堂里的奶奶,你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