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4日,離春節(jié)不到兩周,宋六陵一號陵園遺址的發(fā)掘全部結束,回填完畢。遺址領隊、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李暉達從紹興回到了杭州。
一號陵園,是按考古發(fā)掘順序起的編號,并不是當年的埋葬順序,它有另一個延續(xù)了831年(淳熙十五年下葬)的名字:永思陵。說得再清楚一點,墓穴里的主人,是宋高宗趙構。
2012年,李暉達從同事鄭嘉勵的手中接過宋六陵考古領隊的任務,以地表調(diào)查和口碑調(diào)查為主。
2016年到2018年,開始3年的勘探和測繪,宋六陵“南陵區(qū)”高宗陵保護范圍以南到青龍水庫,總面積35萬平方米。
直到2018年5月,經(jīng)國家文物局批準(考執(zhí)字2018第149號),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正式啟動了宋六陵考古發(fā)掘工作,發(fā)掘?qū)ο鬄橐褎澏ǖ?ldquo;高宗陵”保護區(qū),暫編為一號陵園。紹興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全力配合此次工作。
2019年1月6日,2018年度浙江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評選揭曉,“宋六陵一號陵園遺址”入選。在現(xiàn)場的PK匯報中,李暉達是這么寫的:經(jīng)過半年多的野外作業(yè),基本確定了其園墻范圍和建筑布局,并探明了該皇陵墓穴的具體位置與規(guī)模。
2019年,宋六陵的發(fā)掘還將繼續(xù),“接下來三到五年,大部分時間都在這里。”
“我們用3年35萬平方公里的勘探測繪,換來了2018年1000平方米的發(fā)掘指標。”李暉達那天15分鐘的PPT匯報,字正腔圓,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只是說完這一句,他停了停。
鄭嘉勵坐在臺下,始終比李暉達要激動一些,“毫無疑問,宋六陵的發(fā)掘是重要的。”李暉達剛匯報完畢,他迫不及待站了起來。
南宋人不會叫它“宋六陵”
這六年,御茶村的老人經(jīng)常會找到李暉達,講起自己年輕時在這里的“驚人發(fā)現(xiàn)”。
李暉達前些年租住的農(nóng)家樂里,囤積著從茶園各個角落收集來的大石塊。至于“南宋義士林景熙冒著生死,虎口下把皇帝的骨頭撿出來埋葬”、“南宋紹興義士唐玨拿出備好的木匣若干只,上面復以黃色絲絹,署上帝名、陵名,分頭趁月色潛入陵山,自永思陵以下,隨號將諸帝遺骸分別收藏起來,埋在寶山之陰天章寺前,種上冬青樹”……諸如此類的故事,李暉達每次認真聽完,有時候,心里已經(jīng)能接上下一句臺詞了。
皇帝、尸骨、毀墓,光是這些字眼,在茶園里的流傳效果,在不同的年代,都是“十萬+”。
888年來,故事像滾雪球一般,細節(jié)越來越豐富,越講越長。
55年前,御茶村有個充滿歷史感、更有學術味道的名字:紹興縣攢宮茶場。1964年,這塊風水寶地迎來了一個重要節(jié)點,紹興縣接管攢宮勞改農(nóng)場,建設成紹興縣攢宮茶場。
攢宮,是古代皇帝皇后暫時存放靈柩之所。對南宋歷史了解的人,都知道這一基本歷史條目——靖康之變,趙構不情不愿去宋金和議的路上,僥幸逃過一劫,成為南宋第一代皇帝宋高宗。宋室南渡,定都杭州,但為了向臣民們表白還沒有忘記淪陷的中原故土,才把鳳凰山上的大內(nèi)皇宮稱為行在。
既然,皇宮是暫時的,陵園也是暫時的。
御茶村的地址,官方寫法是這樣寫的:紹興市越城區(qū)富盛鎮(zhèn)宋六陵。
李暉達更喜歡把紹興宋六陵稱之為南宋皇陵,可與河南的北宋皇陵遙相呼應。還有另一個原因,如果是南宋人自己來取名,肯定不會叫六陵,至少得是七陵——因為,陵區(qū)內(nèi)包含了宋徽宗及南宋高、孝、光、寧、理、度共七座帝陵,以及宋哲宗的孟后等七位皇后陵。當年,元朝人是照著南宋皇帝的序列來算的,沒有把徽宗算進來。
明清人的記載,錯誤非常多
2007年,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位于紹興的宋六陵結構面貌到底如何,沒有人知道。這一年,鄭嘉勵、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秦大樹,南開大學考古學與博物館學系教授劉毅等人開始做田野調(diào)查。
有一個被多次寫入文獻的歷史事實——南宋滅亡后,元至元十四年(1277),蕃僧楊璉真迦,被任命為元朝江南釋教都總統(tǒng),掌管佛教事務,在泰寧寺僧人指引下公然毀陵,諸帝、后陵地面建筑盡遭破壞,主墓室也被盜毀一空。
此后諸陵遺跡日趨湮滅,明代朱元璋雖一度重新整飭,也僅示尊崇而已,原有諸陵建筑及位置究竟怎么樣,均已無從考實。
2012年,鄭嘉勵帶著新加入的同事李暉達繼續(xù)調(diào)查。而此前的7年,李暉達以發(fā)掘漢至南朝墓葬為主,由漢入宋,也是一念之間。
在鄭嘉勵看來,宋六陵最大的問題,7個皇帝7個皇后位置關系一直沒有搞清楚,而明清人的文獻記載,錯誤非常多。
“楊璉真迦盜墓時,7帝7后,地面標志都是清清楚楚的,毀墓之后,地面建筑沒有了,明代在重建陵墓時,就已經(jīng)張冠李戴,把幾個陵的位置就搞亂了。”
包括《康熙會稽縣志》所繪《宋六陵圖》,是很多學者關注的一張地圖,可是,圖中僅按南宋帝系列出六帝陵名號及分布位置,而昭慈孟皇后及宋徽宗等帝后陵不知所蹤,而且,圖中所標六陵位置與《宋會要輯稿》等文獻所記多有不合。根據(jù)文獻,“孝宗”應為“高宗”,“光宗”應為“孝宗”,“高宗”應為“光宗”,“寧宗”位置不變。
同為文獻,明清人為什么會錯?
“入住”南宋皇陵后,《中興禮書》、《宋會要輯稿》這些南宋最重要的宋代檔案,快被李暉達翻爛了。檔案中,關于皇陵的記載很詳細,各陵之間的距離,位置關系,距離幾步,記載很清晰。尤其是涉及皇陵布局位次的《宋會要輯稿》,鄭嘉勵建議李暉達通過“抄書”的方式,仔細閱讀。而前些年,這本文獻通行的只有影印本,雖說斷句并無多大困難,但原稿有諸多手誤,通讀起來并不易,以致抄抄停停。直到兩年后上海古籍出版了點校本,他才停手。
然而,明清人沒有我們那么好的文獻條件。
“那時的檔案,民國以前的學者看不到,《宋會要輯稿》還在《永樂大典》中,后來是清代徐松從《永樂大典》中抄出來,人們才知道這本書,至于《中興禮書》,古人更不會去看這些書,未必會關注這些問題。”鄭嘉勵說。
還有一本文獻《地理新書》,宋元時期五音地理書的重要代表,是探討宋元葬俗的重要參考文獻。
1950年代,人們在宿白先生的著作《白沙宋墓》中,才第一次看到還有這么一本書。他將白沙宋墓三座墓的位次,與《地理新書》描述的五音風水聯(lián)系起來——在報告中,盡管只是一條簡單的注釋,但在鄭嘉勵看來,這是了不起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
在宿白先生提到這本書之前,《地理新書》已成為“死書”超過1000年,可以說是“絕跡”了1000多年,此前也幾乎沒有任何系統(tǒng)的宋墓資料。
2007年到2012年,鄭嘉勵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根據(jù)《宋會要輯稿》、《中興禮書》等宋代文獻,結合現(xiàn)場地形的考察,在紙面上把各陵位的位次復原,以此來印證和探討南宋皇陵格局上的制度、兩宋之間陵園制度的變遷,這是他最為關心的。
等到李暉達接力時,手上已經(jīng)拿到了詳盡的南宋帝陵設計規(guī)劃圖,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劉未的諸陵位次研究,結合《地理新書》中所示宋代中原地區(qū)風水觀,勾勒出了遠比此前學者更精細、更有說服力的諸陵分布圖。
從外人的角度看,只要根據(jù)文獻按圖索驥去“找墓”,一切只是時間的問題。
李暉達反而陷入了長達幾年的糾結和苦惱中——
“歷史時期的考古,讀文獻自是一門天經(jīng)地義的功課,但又只是基礎準備。很多問題,只能求諸田野,無論是提出還是解決。”
“如果這些成果已成最終的定論,而我們的目的也僅是為了印證它們,那么考古工作的必要性何在?我們自己還沒有明確的核心問題和工作目標,方案更多體現(xiàn)的是找墓葬、‘挖挖看’的想法。如果最終僅是起到簡單的證經(jīng)補史的作用,如此耗費人力、物力的工作,確實可以暫告一段落了。”
我為什么來這里?
李暉達帶著這個強烈的問號,以及“茫無頭緒的疑惑”,繼續(xù)走在這片南宋人選定的山谷里。
“你怎么在這2.3平方公里的山谷里,找400平方米的墓穴?”這五年,李暉達帶著一堆資料“獨對空山望穿地層”,他和考古隊把這一帶的村子走遍了,臨近的山地也都爬上去。有一次,他和鄭嘉勵從青龍水庫的山坡爬上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此處是斷崖。
大部分看起來都是無效的勞動,但他忽然意識到,最可怕的是地貌的改變。
宋六陵地面建筑陸續(xù)消失,環(huán)境風貌造成非常大的改變,與陵園屬地的歷史沿革,土地性質(zhì),經(jīng)營單位的改變有關。
我們簡單拉一條時間軸。
新中國成立后,這片特別的土地被收回國有,先后建過攢宮勞改農(nóng)場,國營攢宮養(yǎng)雞場,也種過桃樹。1965年,這里又改成了紹興師范?茖W校(紹興師專)。
前面我們提到的紹興縣攢宮茶場在1984年,更名為紹興縣茶場。而到了1993年,又發(fā)生了一個變化,“御茶村”的名字出現(xiàn)了,當年與日本福岡大石茶園集團合資成立“中日合資紹興市御茶村茶業(yè)有限公司”,也就是現(xiàn)在紹興人熟悉的御茶村,成為日本在中國投資的最大的茶場。2011年起,日資企業(yè)退出,改由杭州山地茶業(yè)有限公司繼續(xù)與紹興縣茶場聯(lián)營,更名為“紹興御茶村茶業(yè)有限公司”,也就是現(xiàn)在的紹興市茶場。
2016年3月28日紹興網(wǎng)報道,“御茶村”已經(jīng)成為國內(nèi)最大抹茶生產(chǎn)企業(yè),包括星巴克抹茶飲品里的抹茶,就來自“御茶村”。
2017年下半年,李暉達在電話里和同事商量來年工作計劃時忽然想到,當前南宋皇陵考古的關鍵性問題,不在于諸攢宮具體歸屬和諸陵位次的排布——
“仔細查看當下的資料不難發(fā)現(xiàn),目前并無任何研究,可以確指埋藏在地下的六陵遺跡實際的保存狀況,乃至于墓葬主體究竟是方的還是圓的,也莫衷一是,意見紛紜,保護區(qū)的界線用杭州話來說,也只是‘毛估估’的,并無明確依據(jù)可言?梢哉f,我們是把既有的研究成果刻在腦子里來開展工作的。這種方法看似有理有據(jù),但嚴格來講,更有些‘投機’的意味。包括之前申報的工作計劃,我們也只是希望通過一兩次重點的發(fā)掘,找到‘正主’,從而一舉解決各陵關系的問題?蓞s也忘了,我們要排列的這十幾座陵在哪里?如果它們已經(jīng)或者將來被破壞殆盡了,我們就是把他們的位次擺定了,又能如何?”
“至此可以確信,宋六陵考古,首先不是在講故事,畫地圖,而是在發(fā)現(xiàn)和保護遺址本身。”
“地面能存留的東西,越來越少了,如果再不做保護,再有個20年,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2007年剛開始調(diào)查時,鄭嘉勵很悲觀,認為重要遺跡在歷史上肯定已經(jīng)被破壞了,但事實上,2018年的發(fā)掘給了他們很大的信息和信心:高宗陵最核心的上宮基址是完整的。
“你可以想象原先上宮上面肯定還鋪著磚啊石板,現(xiàn)在幾乎沒了,只剩下磉墩,其實這就是上世紀80年代建茶園清表的結果,推掉了一層。茶樹要長好,根系要扎下去,如果底下有石板有磚鋪是扎不下去的,會阻擋,所以這恰恰破壞了基址。”
“現(xiàn)在我們站的位置,就是整個陵園的大門。”李暉達指了指,“這個大門不是我們原來想象的門板,而是牌坊式的大門,也叫門殿。”
在那天考古發(fā)現(xiàn)評選現(xiàn)場,李暉達說了一句話:“我更高興的是找到了門殿,是這一年我覺得最有成果的工作。”
“對,因為發(fā)現(xiàn)了它,說明整個陵園的結構完整,范圍就完全圈死了。我們當時很擔心,這個墻找不到收邊,說明要么格局超出了我們的預期,也可能大部分遺跡在保護區(qū)外面了,那就基本沒有找到的希望了。”
而大門兩側的邊墻也非常清楚。
他是在往北邊挖的時候發(fā)現(xiàn)墻的,一路追過來,發(fā)現(xiàn)了非常完整的圍墻。目前,高宗陵園的東、南、北三面圍墻都已發(fā)現(xiàn),西側圍墻因為疊壓在現(xiàn)代道路之下,暫時沒有發(fā)掘。東墻墻基保存完好,全長59米,墻體厚度1.3米,兩側有外包磚結構。北墻和南墻的長度基本也為59米。因此,可以確認整座一號陵園的平面呈正方形。
“雖然這個墻已經(jīng)很矮了,但幾乎沒有斷。為什么我對門那么感興趣呢,因為光墻完整還不行,圈不起來,但門出來了,最起碼中軸線對稱是肯定的。它解決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將來做保護不會大海撈針了。”
南宋人選這塊地的時候,在想什么?換句話說,宋六陵為什么放在這里?
因為孟皇后死在紹興。
明明是宋哲宗的廢后,一個被宗正司從宗譜里除名的女人,卻陰錯陽差和趙構一樣成了那場大劫的幸存者,兩人各奔東西,亡命天涯,21歲的趙構在應天府登上了皇位,重建宋政權,史稱南宋。為了利用前皇后的身份,廢后被重新捧了起來,孟皇后成了新朝的老佛爺,人生開了掛。
但是,她到底年紀大了,一路走,在紹興駐蹕,實在折騰不起,于紹興元年(1131)去世。
孟皇后遺詔說了,一切從簡,只要足夠安放她的靈柩就行了。
不可能葬回北宋皇陵了,禮官們只好臨時先找個地方把她葬下。
就像李暉達說的,我們目前還無法確定,禮官們究竟是站在哪座山上,看中了這片谷地。
眼前這片山谷地,除了風景尚美之外,擁擠得很,離它6公里之外的蘭若寺墓地,才是目前我國發(fā)現(xiàn)的南宋時期規(guī)模最大的高等級墓葬。
禮官們就近選擇了這里,今天的紹興寶山腳下,離當時的泰寧寺“一里許”的地方,人們認為這塊地方風水和北宋皇帝埋的鞏縣一致,就把孟皇后臨時埋下。
李暉達認為,會選擇在這個谷地里,和當時的交通也可能有一定關系,這里連通浙東運河,河道能直接抵達這里,運輸比較方便。
大概沒有人預料到,還有“后來”。
紹興十二年,著名的“紹興和議”,金人心情大好,決定梓宮南返,歸還宋徽宗、宋徽宗的鄭皇后、高宗以前的妻子邢皇后三個人的靈柩,還有一位——那時候高宗的生母韋皇后還活著,是活著回來的。
三口棺材回來后埋在哪里?
當時有爭議,有些人說要埋在杭州,有些人說埋在“會稽山龍瑞宮”,這也足以說明,當時孟皇后的埋葬,確實是暫時的,是權宜之計。
最后禮官討論后覺得,還是把徽宗他們集中埋在孟后旁邊,方便以后可以統(tǒng)一回中原。
誰會知道,暫時成為了永駐。
就這樣,廢后孟皇后進了皇陵,成了“開啟”南宋皇家陵園制度的第一人,成了人生贏家。
為何?要知道,不是每個南宋皇后都可以埋進皇陵的啊。
除了前面因為梓宮南返的例外,有一個規(guī)定,死在皇帝之前的皇后,是不能進六陵的,祔的主體還沒有死,你怎么能進去呢?只有死在皇帝后面,才可以祔葬進來。
所以,宋孝宗的郭后、夏后,宋光宗的李后,宋寧宗的韓后都葬在臨安府(杭州)的寺院,再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