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搖曳,暗香幽幽 一個湖邊的小城,因為小城離著湖邊只有幾華里,湖水等于給小城安裝了一臺巨大的天然空調。夏天不覺得酷熱難熬,風也不燥。冬天,也總是一副暖冬的樣子。加上大運河穿城而過,城區(qū)也會有小橋流水,常有寂寞的烏篷船靜靜地順河而來。 有一年夏,姥姥家一個表舅,頭頂著荷葉,突然來了。 我問他怎么來的?他說沿著運河劃船來的,順手還在河里給我采了一束荷花。船就泊在運河岸邊。我聽了像做夢一樣。以后的很多年,我經(jīng)常夢到一個同樣的夢,我劃著小船,去上學、回家、逛街,去北京,去上海。小船帶著我,能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街邊,總是彌漫著各種小吃的香氣。夏天,城區(qū)道路兩旁擺滿了陶缸養(yǎng)殖的荷花,被枝葉繁茂的法桐樹和低矮的灌木襯著,點線面高低錯落,紅的紅,綠的綠,白的白,粉的粉。 整個小城,都浸在荷花的香里。 路邊的荷花是風景,街邊三三兩兩賣菱角、荷葉、蓮蓬的,又何嘗不是另一道風景呢?湖里十萬畝荷花,有的是。女孩們喜歡買幾朵似開未開的荷花,回家插在瓶中,看著它一點點盛開又凋謝。 奶奶和媽媽們喜歡買荷葉,回家蒸饅頭當籠布用,或者煮荷葉粥,裹上糯米包成粽子的模樣蒸了吃,再不然裹上牛肉、整雞蒸了吃。如果那人順便還賣點鮮魚,就會把魚用荷葉給你包了,繩子扎口,拎著走了。賣的蓮蓬分好幾種,帶著長莖的老蓮蓬,會有文化人買去掛在書房里做裝飾,多了幾分禪意。老蓮蓬子曬干了熬粥,做蓮子羹。
“往北京開。” “往上海開。”
明明沒有玩具,卻似乎有很多玩具。弄點土,加點水,活成泥,使勁往地上摔,摔到有了點韌性,就捏上很多士兵、坦克、大炮、手槍、步槍……曬干了,就能擺起來玩“打仗”了。
我們都沒坐過火車。最喜歡玩的是“開火車”游戲。把小椅子擺成一排當成火車,小伙伴們一人坐一個假裝乘客,選一個當火車司機,司機大聲問:“嗷,嗷,咱的火車往哪兒開?”第一個乘客答:“往北京開。”
剩下的人齊聲喊:“嗷,嗷,北京的火車要開啦。”一隊人馬扶著小椅子靠背,兩條腿往前挪著走,咣當咣當開一陣。
鄰居田三爺爺年輕時走南闖北,最喜歡看孩子們玩“開火車”,手扶著膝蓋,伸著頭,用嘴巴模仿火車開出站的聲音:“褂子褲子褂子褲子褂子褲子褂子褲子,襖~~”他一參與,孩子們開得更起勁了。開上一圈,司機又喊:“嗷,嗷,咱的火車往哪兒開?”第二個乘客答:“往上海開。”就這么一直開下去。
我們知道的地名很有限,反反復復就是北上廣加上省會濟南,那時深圳還是個小漁村,無人知曉。那十元錢,珍藏了好久。
夏日的中午,不想睡床,偏要躺在小椅子上睡,開始是兩個小椅子接起來就夠了,后來發(fā)現(xiàn)不行了,要三把才夠,再后來,三把接起來,腳還是無處安放。我躺那里喊著:“媽媽,再給我接上一把。”“你都多大了還睡小椅子?”媽媽過來拉我起來,我瞪著天花板,賴著不肯起。
男孩們放了學要先玩上一陣玻璃彈珠,直到夕陽西下,彈珠里的顏色也暗了,要對著夕陽看顏色區(qū)分是誰的,直到徹底看不清了,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吃飯。
那時周末只休一天,瘋玩過后就是在院子里拼命寫作業(yè),耳邊蟬鳴蛙叫不止,心里一遍遍碎碎念:什么時候長大?什么時候能去大城市?第二天,臉上帶著席印子去上學,路上遇到同學,相互取笑著?傆X得日子漫長。
抬頭看天,一架很小的飛機幾乎擦著屋頂飛過去了,應該是灑農(nóng)藥的農(nóng)用機。我們指著天空扯著嗓子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拉粑粑……”亞偉打著手勢告訴我,他爸爸坐過飛機,坐飛機要像死人一樣一動不動,有一個人動,飛機就會一頭栽下來,死啦死啦地。
我一臉崇拜地看著他,暗戳戳地想,長大了我可不去坐飛機,幾個小時一動不動,那太難了。我還不想死。
多年后,我第一次坐飛機,頭等艙,卻不是為了圓童年的飛機夢,而是為了一個極度傷害我的至親。無心看風景,在天上,一路淚目。我讀小學,爸爸去援藏兩年,放學回家時,經(jīng)常有喜鵲站在我家門口的樹枝上叫啊叫。喜鵲一叫,媽媽就說,看,你爸爸快回來了,喜鵲都叫了。
在爐火的余光中,媽媽眼睛里一閃一閃,像似有星星。奶奶也聽到了喜鵲叫,操著湖南話慢吞吞地說,咱家要翻身了,會越過越好的。
奶奶一生生了七個兒子,兩個夭折,沒有女孩。我作為家族第一個孫輩出生,又是女孩,全家人欣喜若狂,對我寄予了無限期望。十幾歲時,我要去省城參加一次很重要的考試,癱瘓一年多的奶奶把我拉到身邊,從褥子底下摸出十元錢,塞到我手里:“乖乖,窮家富路,出門在外需要錢,奶奶只能給你這么多。誰都別告訴。”揣著這十元錢,我生平第一次坐了火車,去了省城。一直到考完回家,那十元還沒舍得花。我告訴自己,你一定要努力啊,要努力考大學啊。如此,才配得上奶奶這份好。奶奶癱瘓的那些日子,每天放了學,第一件事是跑到她屋里,喊一聲:“奶奶,我回來了。”然后再去放書包,吃飯。幾個月后,奶奶去世。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緩不過勁來,放了學還是習慣地去奶奶屋,叫一聲:“奶奶,我回來了。”沒人應聲,床是空的。瞬間淚崩。
再幾月后,我們搬家去了省城。那天之后,童年消逝,家鄉(xiāng)漸行漸遠,余生,只剩下成長?忌洗髮W后,媽媽帶我去給奶奶上墳,媽媽念叨著:“娘啊,佩佩考上大學了,你高興吧?娘啊,你要是活著多好,現(xiàn)在日子都好過了……”
那十元錢,珍藏了好久。
我不喜歡吃這個
弟弟喜歡拆東西,裝東西,把家里的掛鐘、鬧鐘、收音機、錄音機都拆了,自己研究,然后一點點再組裝起來,鐘表居然還能走的很準,收音機還能播放《小喇叭》節(jié)目。爸爸托人買來一大堆做實驗用的瓶瓶罐罐,每天放學后在家里做各種實驗。
弟弟讓爸爸訂了很多年的《科幻世界》雜志,我只記得每期后面都有一張三維圖,我兩秒鐘就能看出畫面中隱藏的圖案,這技能班里找不出第二個。我感覺自己很牛。實際上,牛的還是弟弟,在一堆燒瓶試管中,一路讀到清華博士,然后美國做博士后,留美從事醫(yī)學科研工作,一走就是14年。家人想見一面,很難。什么叫出息?什么叫幸福人生?我說不好。那年,媽媽五十歲了,半路遇到一個熟人。媽媽跟熟人說,我老覺得自己還是四十多歲,一轉眼,這就五十啦。
是啊,一轉眼,我都四十多歲了。
冬天,我喜歡吃烤地瓜,媽媽每次買一塊回家,給我吃,我讓她吃,她總是說,你吃,我不喜歡吃這個。
長大了,我才知道,媽媽從小就喜歡吃烤地瓜。
我的孩子也喜歡吃烤地瓜,有時我下班會買兩塊,倆娃一人一塊。孩子剝了皮往我嘴里塞,我也總是說,別給我,我不喜歡吃。
有一天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活成了那個會假裝不喜歡吃的媽媽的翻版。
原本是個段子,卻令人淚目。轉眼,爸媽已到古稀之年。濟南的喜鵲隨處可見,卻不是當年那只喜鵲了。
任憑它們怎么叫,我也沒了期盼和歡喜。我才知道,我為之悲傷的,不是少年錦時不在,是那些眼里暗淡不見的星星,是父輩們老去的容顏,是那些回家叫再多遍也沒人應聲的消逝的親人。
那些少年啊,他們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