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慧,女,彝族,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作家網(wǎng)2021年第21期“本周之星”。2022年1月,小說《山歌好比春江水》獲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征文(小說)大賽一等獎。有小說入選《燈盞2021:中國作家網(wǎng)“文學之星”原創(chuàng)作品選》。作品散見于《文藝報》《邊疆文學》《紅豆》《鄂爾多斯》《金沙江文藝》等。
【專訪】
李躍慧:每寫一篇,我都珍惜;每一點緩慢進步,我都滿意
今天北京下大雨,伴著雨聲我一邊整理李躍慧的訪談資料,一邊想起她曾在作者群里說自己冒雨撿板栗,“穿了雨衣,還戴了安全帽,避免板栗砸到頭上”,板栗地是朋友家的,到了九月成熟的季節(jié),便以每天100元的酬勞請她去幫忙。那時我便大約知道她的生活也許要比部分人更艱辛一點。她還說起自己在縣城擺了一個小食攤,賣“豆腐干和熱狗腸……豆腐干浸上油辣子,烤的時候放上孜然、鹽、花椒和味精,假如豪華一點,還可以放蔥花”。她性情坦然、豪爽而堅韌,恰如她鼓勵年輕作者的那樣——“不管風從哪方吹來,只要不至于吹倒,我們站著就是了”,無論是人生還是寫作這條路,她都十分堅韌地一直“站著”。
流水線下,寫作是最大的慰藉與放松
“她身上有草木的苦味,又有谷米的香氣。她的巴掌又厚實又軟和,拿啥都拿得穩(wěn)當。她胳膊有力,抱我的時候緊緊的,好像木桶的箍子要把我箍成一個嶄新的、滴水不漏的形樣。”
李躍慧出生在云南一個叫直苴的山村,我本以為那只是一個普通的村子,然而隨手一搜,便發(fā)現(xiàn)這個彝族小山村已經(jīng)有上千年的歷史,正月十五的彝族賽裝節(jié)也是發(fā)源于這里。無怪乎李躍慧說直苴村后來成為了她習作的一眼清泉,這泉水不僅清澈,也十分深厚、細水長流。她在這里度過了學前的童年時光。那時,她的父親在縣城工作,也是一位文學愛好者,專注彝族戲劇。父親一年里回家?guī)状,每次都會買水果糖,每晚睡前給李躍慧講一個故事。糖果不多,很快吃完,故事的回味卻比糖果還要綿長。
下面是李躍慧小時候住的屋子,后來被鄰居買去翻蓋,從這里可以看到直苴村的一角
到了上學的年紀,李躍慧和母親就一同搬到父親工作的縣城居住。上了學,認了字,父親講的故事已經(jīng)不能滿足她對新鮮事物的渴求。好在有電視、錄像、電影,還有大地方來的歌舞團,在縣城邊的空地上扎了帳篷唱“路燈下的小姑娘”、跳霹靂舞……可惜除了看電視不花錢,別的都要花費,只能偶爾看看。能夠?吹闹挥袝——自家柜上的書、同學家里的書,還有圖書館里的書。“那個時候看的書多且雜,武俠小說、梁鳳儀的財經(jīng)小說、三毛、瓊瑤,抓到什么就看什么。”李躍慧說,“還有父親訂閱的戲劇雜志我也看,他還買了很多魯迅的書,大概三四年級的時候,我就都給看完了,雖然意思不大明白,但字都能認識了。”
李躍慧手抄的歌詞
朋友在她的手抄本上畫的小漫畫
李躍慧的第一篇小說發(fā)表在《金沙江文藝》上,那時候她讀高一,喜歡聽歌,同學之間互贈的禮物常常是手抄歌詞,有耐心的連歌譜都抄上。她聽了趙傳唱的《我是一只小小鳥》,高亢嘹亮的歌聲傳遞出小小生命的無奈與倔強,深受感染,以此為題寫了一個小女孩的成長故事。稿子是語文老師幫她投的,小說發(fā)表后,語文老師把她和她的朋友叫到辦公室,一句一句給她們念編輯老師寫來的信。
第一篇小說《小鳥》發(fā)表在1995年第4期《金沙江文藝》
“信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忘記了,可老師喜悅的表情和激動的聲音我還記得。那當然是一篇青澀的小說,和我現(xiàn)在寫的許多習作一樣,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不過作為邊陲小鎮(zhèn)上一個虔誠的文學愛好者,每寫出一篇,我都珍惜;每一點緩慢的進步,我都滿意。”李躍慧說。
大學畢業(yè)后,李躍慧的工作之路走得要更為曲折一些。“我當過酒廠罐裝車間的工人、直銷門店的營業(yè)員,做過醫(yī)藥公司的門衛(wèi),承包過食堂,開過租書店,賣過小百貨,擺過燒烤攤……這中間我最大的樂趣還是買書看書,寫一些散文和小說,偶爾有發(fā)表。”李躍慧說。在酒廠那段時間,她早上七點半上班,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一點半,休息一個半小時,然后要一直工作到晚上七點多。李躍慧住的地方離酒廠有點遠,走路的話要半個小時,打車的話,坐三塊的小三輪一天下來也要十幾塊,所以她就走路。
在這么高強度的工作狀態(tài)下,她也還是保持著寫作和讀書的習慣。“回家的時候?qū)懸稽c,那個時候還不玩手機,就是寫一點日記,寫一點心情散文,就覺得是最放松的。”
這些經(jīng)歷當然是坎坷與辛勞,但對寫作的人來說,同樣也成為一筆寶貴的財富。在此后的人生與寫作中,李躍慧得以更多地體會與尊重“他人”,而少有審視與占據(jù)道德高點的批評,她的故事也因此獲得了更強的包容性——各式樣的人物、各式樣的經(jīng)歷,令人疑惑唏噓的,甚至令人不齒的,都被平等地寫下來。
純粹的羈絆,讓傳奇落地
“回來箐的真的背起了朝烈若,一步一步朝樓上走。雪花落在他們身上,過路人的目光也落在他們身上,可他們顧不上那些。”
李躍慧的文字之路開始于小學三年級,老師教他們寫日記。“日記難不著我,真事寫完了就編,編了自己的,有時也幫同學編。”日記寫完了寫作文,但作文有主題和字數(shù)限制,感覺不能盡興,她就在練習簿、信簽紙、演草紙上寫故事,用針線把它們裝訂起來,貼上港臺明星劇照貼畫,在同學之間傳看,從這班傳到那班,有時會有不認識的學生在路上攔住她,跟她討論其中的情節(jié)。
李躍慧接觸較早的讀物是魯迅的小說、雜文,還有各式各樣的劇本,都來自她的父親。李躍慧的父親也是文學愛好者,做黨史收集和整理工作,業(yè)余寫彝劇,彝劇是一種用彝語唱腔和彝族舞蹈表演的戲劇。楚雄彝族最早的戲劇演出活動,正可以追溯到直苴,看來,這的確是一片充滿了文學光照的土地。
“所以這是你小說中的戲劇性和傳奇色彩的來源嗎?”我問李躍慧。
“那時候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兒童讀物,我是抓到什么就看什么,當時看完了也不太懂,后面可能發(fā)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李躍慧說,她沒有太多的技巧,只是如實描述所見所聞,力爭準確,然后再稍作加工和想象。她聽各式各樣的人講述自己生活中的事,這些人里有她曾經(jīng)的工友,有在鄉(xiāng)街擺攤時遇到的人,有在外租房時遇到的人,也有她的親戚朋友,尤其是家鄉(xiāng)人——那些在直苴山村里住著的會繡花、愛唱山歌的人。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搬到縣城的李躍慧一家,成了村里人進城辦事的“中轉(zhuǎn)站”和“落腳點”,家鄉(xiāng)出來打工的人或者要去市里辦事的人,都會來到李躍慧家請求幫助,他們先是來找李躍慧的父親,父親年紀大了后,李躍慧便接手了,“我替他們處理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也陪他們一起經(jīng)歷了一些特別能夠觸動我的事情。”
老家直苴的山街,以前李躍慧經(jīng)常會去那里擺攤
除了在“中轉(zhuǎn)站”經(jīng)歷的故事,在外租房時“什么樣的人都有,騙子、醉鬼,各種各樣漂泊著的人”。李躍慧把其中的動人之處一一寫下,她筆下的人物就好像不再輕浮縹緲,而是有了扎實的根莖。《山歌好比春江水》里“回來箐的”與“朝烈若”兩人那超越了普通情愛的、兩個孤單靈魂的互相依靠、支撐,看起來非同尋常、充滿傳奇性,卻是李躍慧真實見證過的,兩個普通人的生活。
這種超越了情愛的靈魂聯(lián)系一直深深刻在李躍慧的文字印記里:《慢車時代的番茄姑娘》中相互錯過并未成婚卻又羈絆一生的番茄姑娘與柏生哥哥;《在春天出嫁》里三月細未能按自己的心意出嫁,人生過半后才得到了相伴的機會;《老虎飯店》的浪子煙柳長河陪伴阿汲一同將充滿傳奇色彩的飯店開下去的心意……在李躍慧正在創(chuàng)作的小說里也能見到這種羈絆,或者陪伴。她正在寫的故事是關(guān)于姑姑的,姑姑已經(jīng)85歲了,腦子不太清醒,經(jīng)常到處亂走,姑姑的孫子有幾天便放下所有事情,陪著她到處走,看她究竟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但最后他們走到了哪里并不重要,‘走’這個動作本身,這種陪伴,也許就是最大的意義。”李躍慧說。
李躍慧坦言給她帶來影響最大的作家是孫犁,“他用簡潔的語言,描繪出人物之間潔凈如水又生死相依的關(guān)系。”我一下子就能理解了她筆下的這些微妙的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純粹簡單又生死相依。
除了孫犁,李躍慧也十分喜愛泰戈爾,這是她手抄的部分泰戈爾詩歌
對于內(nèi)陸省份的讀者來說,邊地題材似乎總帶有許多“傳奇”色彩,因為它與所熟知的日常經(jīng)驗多有不同,李躍慧的小說也是如此,“傳奇”來自于阿莫山上云朵阿波家前面的風景——“低的是云彩,高的是花朵。春天清冽的風,仿佛要把大片大片雪白的云彩吹拂到樹梢上、房檐上、綠草地上,而烈焰一樣的馬纓花卻在高高的枝頭肆意燃放……”;傳奇來自于法納禾被“洗得稀薄的粉色頭巾蒙住了烏黑的發(fā)和頎長的脖子,只把青稚的眉眼露在初冬微凜的風里。她挽著韁繩,一匹高大的騾子溫順地跟隨著她”;傳奇也來自于那間老虎鎮(zhèn)老虎山上的飯店,“在老虎飯店,吃什么菜喝什么湯,凡店里所有盡隨客人點,吃過之后付不付錢,付多少錢,也由客人說了算?腿巳绻诸^不便,或是對菜品不滿,或是明明兜里有錢,也吃得稱心如意,偏就是不想掏錢,都可以抹了嘴抬腳就走;客人要是樂意付錢,悉聽尊便,十塊八塊不嫌少,成百上千不嫌多”;當然,最重要的,那些超越了情愛的靈魂羈絆和生死相依,哪一個不是傳奇呢?
但李躍慧的文字最妙在不僅有“生死相依”的傳奇,也有“純粹簡單”,這讓傳奇落地,又變?yōu)槠胀ㄈ说纳睿浩胀ǖ姆鲐毟刹恳槐橛忠槐閯裾f老人搬到更加方便安全的新家;家貧的孩子為了能湊夠上學的錢養(yǎng)鴨子又賣掉心愛的鴨子;山里的綠皮慢車,載著山里人和山里人的雞鴨牛馬“走親戚,找活路,做個小本生意,買鹽買米,進城辦事,學生娃兒上學”……
李躍慧的小說中有不少寫到了扶貧的情節(jié),《縣長和我打老庚》可能是最典型的一篇。李躍慧說,小說中云朵阿波和老庚龍輝是確有其人其事的,寫扶貧題材也是自然而然的,因為這都是她親眼所見。“我姑姑住進了政府給她建蓋的新房,結(jié)對幫扶的干部還送了家具,我表哥當上了村里的護林員,我姨媽一家從交通不便的高寒山區(qū)搬遷到了離縣城只有二十分鐘車程的鎮(zhèn)上,我姐姐姐夫在政府搭建的‘幸福里社區(qū)’用工平臺找到活做,增加了收入,有了存款,這些都是確確實實的改變。”
未來,我想把故事寫給更多人看
我愿意自己是一條長街,明朗寬闊。悠然從我身上走過的,有烏油油長辮子的大姑娘,有低眉紅臉的小媳婦,有倚著樹根腳坐著閑磕的老婆婆,有嬉笑打鬧的孩童。
這次采訪最讓我欣喜的是她告訴我已經(jīng)不再擺攤,而是到縣里的圖書館工作了。“這一切變化都是在小說《山歌好比春江水》獲得了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征文(小說)大賽一等獎之后發(fā)生的。”
李躍慧小說《山歌好比春江水》獲得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征文(小說)大賽一等獎
2020年6月,李躍慧在楚雄作家、《金沙江文藝》編輯余繼聰?shù)墓膭钕,注冊成為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用戶,并上傳了自己的習作。2021年6月,因小說《縣長和我打老庚》被評為原創(chuàng)頻道當年的第21期“本周之星”;2022年1月,小說《山歌好比春江水》獲得了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征文(小說)大賽一等獎,喜訊傳來,在家鄉(xiāng)親人和文友之間產(chǎn)生了熱烈反響。楚雄州文聯(lián)給了她扶持獎勵,永仁縣也給予了關(guān)注,不久,她當上了縣政協(xié)委員,2023年,還被縣委縣政府授予“文化名家”稱號?h里安排她和幾位文友一同撰寫《中國鄉(xiāng)愁文化書系·永仁》叢書,李躍慧負責老家直苴所屬的鄉(xiāng)鎮(zhèn)部分。直苴源遠流長的賽裝習俗,是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正月十五賽裝賽美賽歌賽樂,成為民族團結(jié)共融的節(jié)慶,歡樂的人群以萬千色彩拉開春天浩大的序幕……這些都被她描繪進了書里。這套叢書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4月剛剛舉行了發(fā)行座談會。
由李躍慧撰寫的《中國鄉(xiāng)愁文化書系·永仁》叢書中的《賽裝之源中和》一冊
也是今年的2月,李躍慧被安排到縣圖書館公益性崗位,一來可以增加一點穩(wěn)定的收入,不用再東奔西跑去趕鄉(xiāng)街擺攤;二來也可以以文學愛好者的身份,做一點閱讀推廣的工作。剛剛完成提升改造的縣圖書館環(huán)境挺好,添置了大量新書,李躍慧說自己這么愛看書的人,就好像饑餓的人見到了糧食,光是看一看封面都要流口水。
李躍慧拿著話筒在給進圖書館參觀的小朋友做講解
除了生活發(fā)生了切實變化,李躍慧還因為“本周之星”這個欄目交到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紅精靈、盧仁強、小青、林爍、李慧、李木一……雖然相隔遙遠,從未見面,但卻通過微信像老朋友一樣暢談,遇到難題共同探討,發(fā)表了作品相互鼓勵。“其實很多時候我一般不敢給別人提建議,只有真正的好友我才敢直言。像盧仁強老師常常給我發(fā)來他的作品,我就會直接說出我最真實的感受,有些他可能會采納,有些可能還會堅持他原來的想法,我覺得這樣的狀態(tài)特別好。”李躍慧說,這些來自各地的朋友,有著各自的寫作風格,自己也從他們的作品和人生狀態(tài)中增長了見識,收獲頗豐。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生活會發(fā)生這樣一系列的變化。”在電話里,李躍慧聽起來很開心,她是否還能想起了那年大學畢業(yè)后與同學一起苦悶地坐在廣場上,面對無法把控的人生?她盡力地守護住了文學這根稻草,這一路無論如何也未曾放棄過,而終于,這一切結(jié)了果。
“未來,我想把故事寫給更多人看。”說起今后的寫作計劃和方向時,李躍慧期待自己的語言更加規(guī)范通俗,讓大家能更直接地捕捉到她所構(gòu)建的文學世界中的精妙,但我更相信其中閃耀著的浪漫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光芒,它們就像黑夜里的點點星光,在人生漫漫無邊的寂靜里指引著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