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爸爸帶著小朋友玩耍。
西安一位爸爸拿著孩子的玩具。
毛利根據(jù)陳華椋做全職爸爸18個月的經(jīng)歷寫了一本書。
一位全職爸爸帶著女兒,女兒的服裝是他自己設計制作的。
父親節(jié),印度一位父親帶著孩子在公園里玩耍。
順義別墅區(qū)。本版照片均由視覺中國供圖
在北京市順義區(qū),羅世偉絕對是家長中的異類。這里以出產(chǎn)專注帶孩子的“順義媽媽”出名。兒子上學這幾年,他在家長里從未見過同類。他猜測那些爸爸“都忙著賺大錢去了”。
中國家庭的一個傳統(tǒng)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一天開啟之時,父親們推開家門走向工作和社交。
但這不是羅世偉的早晨——他的角色是全職爸爸。早上7點,他的首要任務是把上小學的大兒子喂飽、穿戴停當,送上校車。兒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黃色校車門后,剛過3歲的三胞胎女兒的清晨戰(zhàn)役又開始了。
4個孩子的家里,隨時都可能發(fā)生破壞或建設。積木搭建成城堡;友誼突變?yōu)闋幎;一餐飯完結(jié)又要準備下一餐飯;剛剛收拾過的房間,不一會兒仿佛又經(jīng)歷了一場爆炸。
父親的角色外延正在擴展。他已經(jīng)不必是刻板印象中養(yǎng)家糊口的人。一個父親般的意象甚至不必與性別和血緣相關。現(xiàn)代神經(jīng)認知科學顯示,父親激發(fā)的情感反應能在孩子的腦電圖和核磁共振圖上顯示出來。
而在順義的這個家庭里,這個男人正在努力摸索作為父親的內(nèi)核。
選擇
這是羅世偉舍棄全職工作的第三年。除了每周有一兩天需要處理和自己創(chuàng)業(yè)項目有關的事情,他的時間屬于家庭。
羅世偉說,自己沒有什么“偉大的犧牲”,“普通人嘛,每一步都在找當下最劃算的選擇,被生活推著走,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現(xiàn)在的地方。”
三胞胎的到來帶來了第一個選擇。羅世偉接到妻子短信時正在上課,他報了北京大學的一個在職研修課程。短信開頭是“你不要緊張”,跟著是一張B超圖片,沒尾巴小蝌蚪似的3個小家伙擠在一處。那是他的女兒們,個個都健康。
他在未名湖邊坐了一中午,孩子帶來愛,也帶走錢和時間,他不知道怎么選。醫(yī)生建議實在為難可以只留下一個,他問:哪一個呢?
分散在祖國各地的大家庭成員加入了討論。最終,90歲高齡的祖母的喜悅給了羅世偉夫妻決心。聽說三胞胎重孫女的消息,老人從躺椅上跳了起來,揮舞雙手,高聲唱起了少年時代學習過的《兒童團團歌》。
3個女孩出生后近一年,一名家長留在家中照料的需求變得格外迫切。
羅世偉夫婦幾乎沒有太多討論就達成了共識:在國際學校分校做中層的妻子保留工作,羅世偉暫停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照顧家庭。
他們已經(jīng)算好:教育的機會比收入要有價值。教師家屬能享受學費的折扣福利,入學也有優(yōu)先權。4個孩子都沒有北京戶口,妻子就職的國際學校是他們面前最有吸引力的教育選項。
在“一切為了孩子”的方針指導下,羅世偉的父母和岳母從四川和浙江老家來到北京,每人負責一個女孩的具體起居。出于管理方便和女孩們感情的因素,3位負責人互相不調(diào)換任務。羅世偉主抓兒子的學習,充當了家庭團隊有序運轉(zhuǎn)的主軸。
羅世偉決定回歸家庭的那一年,更多家庭作出了與他不太一樣的選擇。當年,中國下一代教育基金會、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兒童國際夏令營”中國總部等聯(lián)合發(fā)布的《中國家庭教育現(xiàn)狀》白皮書稱,父親主導孩子教育的中國家庭不到兩成,父親介入家庭事務的比例也遠遠低于母親。同時,有相當數(shù)量的孩子在經(jīng)歷隔代養(yǎng)育。
每天早晨,羅世偉帶3個女兒去公園,附加3個小書包,3個水壺,干濕紙巾、零食、玩具若干。3個小孩嘰嘰喳喳,整體前進的同時圍繞他做天體運動,他則不時將脫離軌道的某個拉回來。外出后是室內(nèi)項目,唱歌跳舞——中文歌英文歌均有,讀繪本,玩玩具,然后才到午餐時間。
他不喜歡讓三胞胎有一樣的穿戴,“她們是3個不同的個體”。很多時候,這個家長克制地做著兒童世界的見證者,而非主導者,讓小孩自己解決問題。一架藍色玩具飛機曾引發(fā)大姐和二姐的激烈矛盾,她們一個暴躁,一個敏感。大姐不耐煩,率先放棄,而沒人與自己搶奪顯然也削減了二姐的興趣。作壁上觀的小妹適時入局,成為小飛機最終的主人。
客居他鄉(xiāng)充當育兒勞動力,父母輩碰撞在同一屋檐下。羅世偉的爸媽出身農(nóng)村,而岳父母家久居城市,雙方都在磨合生活習慣。他需要兩邊說好話。老人最易愧疚,小孩偶有磕碰都讓他們自責,也總擔心自己跟不上當前的育兒新理念。他又不時要做他們的鼓勵師。
最麻煩的是和孩子生活相關的無數(shù)個選擇題。他長駐家中,總做法官,給出的說法從來都是“都好”“都行”。“家里的問題,最大的麻煩就是不止一個正確答案。”羅世偉想得挺明白,“選什么都差不了太多,人舒心才是最重要的。”
這是他10年前考到北京的大學時完全想象不到的生活。夫妻倆雙雙通過高考跳離出生地,一步步躍遷,夠著了“中產(chǎn)的中低層”。
他的背后是一個正在興起的群體。瑞信發(fā)布的《2015全球財富報告》顯示,在中國,人均擁有財富5萬至50萬美元的成年人達1.09億人,占全國成年人口的11%。在這個收入?yún)^(qū)間里,中國的人數(shù)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都多。
這個群體呈現(xiàn)出對教育分工的全新態(tài)度,甚至不再拘泥于“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傳統(tǒng)家庭構成。2016年,艾瑞咨詢調(diào)查了1015位家庭年收入在人民幣30萬至50萬元的家長。他們之中,父母共同負責教育、母親負責教育、父親負責教育的比例分別是27.3%,42.7%,30%,幾乎三足鼎立。
算計
至今,南京40歲的陳塔(應受訪人要求化名)做全職爸爸10年了。
他有兩個孩子,男孩讀高二,女孩讀初三。兩個孩子一早就上學,妻子上班,早7點到晚6點,他支配整個家。
只有全家的晚飯讓公寓短暫熱鬧一陣。孩子們又進入各自的房間,關上門,做作業(yè),偶爾也打游戲。他和妻子壓低電視的音量看一會兒。
公寓靠近“南京市第二好的高中”,方便長子上學,100多平方米。書柜置于客廳,人人可以翻閱。沒有書房。因為他在哪里讀到過,書房是男人逃避生活的地方——“也不真看書,就鉆進去,小孩哭聲、老婆做飯的油煙都不管,飯端上桌才出來。”他不允許家里有這樣地方。
但他并不嚴格反對此類行為,婚后20年的歲月里,他也有坐在車里不立刻上樓的時刻。不過,待夠一首歌的時間,“差不多就行了”。
在家這10年,他在廚房的地位已無人可撼動。他下館子嘗兩口,回家就能復刻出一樣的菜。炸雞是家中餐桌上一道“較為簡單”的料理。“只需要”買好雞脯肉,搟面杖錘松,與米飯、蒜泥、酸奶、一點日式醬油和白胡椒同入塑料袋密封,腌制至少半小時,兩面蘸面包糠,下油鍋。最好有廚房溫度計,油燒熱到170攝氏度,再維持在160攝氏度。佐餐可以有包菜,一片檸檬。
“爸爸,你能不能不要再做炸雞了。”兩個孩子有一天和他攤牌,“你這樣我們永遠沒機會點外賣。”
陳塔說,他回歸家庭,其實就是一筆經(jīng)濟賬,可兼任“廚子、司機、家教、保姆”。在南京,這些職位單獨一個都意味著每月5000元以上的支出,“上不封頂”。“況且我比他們做得都要好,教育程度擺在那里。”陳塔說,“而且,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嘛。用心程度就不一樣。”
職位的背后是剛需。陳塔說,“因為素質(zhì)教育”,大部分學校下午三四點就下課,“996”工作的家長正常上下班根本無法接送。已經(jīng)不是過去年代,他認為“沒有人敢”讓小朋友脖子上掛著鑰匙自己走過城市的紅綠燈口。
陳塔兩個孩子的同學家庭中,一些真的雇傭了這幾類人。有的家庭在追求同等效果時采用自己人節(jié)省開支。上一代充當了馬前卒,也漸漸顯示出不足,“教育理念太落后了”。妻子是緊跟著頂上的。陳塔兒子的班上,全職太太占了家長的三成。羅世偉熟悉的家長里,則有一半以上是全職太太。
上海松江,女作家毛利和他的丈夫陳華椋則達成了“爸爸回家”協(xié)議。那是2018年的一個周末,夫妻倆相對坐著,一人一臺電腦工作,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毛利的一本書剛剛賣掉了版權,收入100萬元,“有底氣過一點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提議,不如丈夫辭掉工作回家全職帶小孩。
陳華椋不假思索說“好”。他以為那是一個玩笑。畢竟,“哪對夫妻平時不開開辭職的玩笑”。毛利又問了一遍。陳華椋從屏幕前抬起頭。
他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工作,長期與妻子分隔兩地,每月只有幾天回到上海家中。兒子艾文在手機那頭長大,還有一年就要升入小學。父子倆幾乎日日都要視頻通話。其實哪有那么多話聊,小男孩低頭玩著玩具,間或蹦兩句見聞,陳華椋就看著他玩。
他一直覺得自己有損失。岳母和妻子合力帶娃,他只知辛苦,卻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辛苦。“那些辛苦本該也是屬于我的。”他說,“雖然是辛苦,但沒有經(jīng)歷,人生也不完整。”
他想了一會兒,“最多一分鐘”,然后又說了一遍:好啊。第二天,他坐高鐵回到公司,遞交了辭職申請。
毛利依據(jù)陳華椋上一份工作的薪資水平,給他出了兩萬元每月的全職爸爸“工資”,有需求可以申請追加預算。她覺得這很劃算,100萬元至少可以發(fā)上3年。這些錢將保障家庭每日吃喝開銷,兒子的玩具和練習本,以及丈夫的勞動付出。
陳華椋忙前忙后時,她心安理得窩在一個角落寫稿不去幫忙。她如今處在傳統(tǒng)故事里丈夫的位置,她不想像他們一樣,所以“工資”得發(fā)厚一點。她曾在自己的文章里多次諷刺過他們:宣稱養(yǎng)著全家,其實妻子勞動折算的市場價值遠遠高于他們的供給——“算盤也打得太精了一點”。
她覺得,有些人可能天生不適合育兒,比如自己。不如讓合適的人去做合適的事。一個家里,“有人出錢,有人出力,沒有輸贏”。
焦慮
陳華椋職務里最重大的一項任務,是籌備艾文升入小學。
夫妻倆希望艾文能進入國際學校。踏入校門的流程和應屆生找工作差不多:準備簡歷,資料初篩、筆試、面試,不僅面試學生,還要考家長。陳華椋也像所有求職期的大學生一樣,關注了20多個學校的微信公眾號,以便隨時獲取信息。
艾文被套入嶄新挺括毛呢料子的三件套西裝,拍攝了人生第一張簡歷照片。陳華;艘煌韺800字闡述兒子的優(yōu)點,這讓作家妻子自嘆不如。在毛利眼中,小小的孩子有時十分難纏,可以為獲得一顆糖手段頻出,且十分擅長與家長理論。對此,陳華椋寫道:最寶貴的是,他經(jīng)常能指出長輩的一些錯誤……我們用這種方式共同進步。
“我這樣寫,是因為我真的是這樣看他的呀。”陳華椋說。
艾文不愛背古詩,也尚未在數(shù)學或?qū)懽魃险宫F(xiàn)出什么異于常人的天賦。他迷戀了一陣葫蘆絲,堅持天天練習。還有一陣子,陳華椋迷惑于高爾夫少年英才的美夢,向毛利申請了兩萬元報名參加了兩輪相關課程,成功讓兒子學會了揮桿。
小男孩的精力貢獻給了發(fā)呆,撿貝殼,堅持在每一趟旅行里去遍能去的所有海灘。他的熱愛大多與升學無關,包括愛一切蟲子。陳華椋為這份熱愛驕傲,“你知道蝸牛的眼睛長在哪里嗎?我兒子知道,他觀察得很仔細,畫得也很清晰,就在較長那對觸角的頂端。”
但他還需要說服學校理解兒子的寶貴。國際學校定期舉辦校園宣講,類似公司招聘開宣講會。最忙的時候,陳華椋一周要跑一家學校,參觀校園,聽聽辦學理念,順便分析揣測哪些特質(zhì)能獲得主考官的喜愛。
有一次,一位校長的演講讓他心潮起伏幾乎要大聲叫好,關鍵詞包括“個性”“關懷”“身心發(fā)展”。演講結(jié)束,家長將負責招生的老師團團圍住,老師開門見山:數(shù)學什么基礎?英文到什么程度了?練過鋼琴嗎?
更難熬的是面試。孩子們被領去一間大教室,家長則在另一間。孩子們的活動間有休息時段,能看動畫,吃零食,一切都安排得像一場游戲。而家長們聽著音樂聲和笑聲傳過來,極力辨認著自家小孩的聲音。除了熟人能簡單聊幾句,他們?nèi)坛聊,人人盯著掛鐘,他心中兩個詞輪番閃現(xiàn):“成功”“淘汰”。
似乎一整個新興群體都在為孩子而奔忙。艾瑞咨詢2016年的調(diào)查顯示,他們都生活在一二線城市,超過九成擁有本科及以上學歷,一半以上是中高管理層及專業(yè)人士。這些家庭里,超過一半以上的子女在上課外輔導班,78.9%在子女課外學習上投入萬元以上,而95.7%希望子女能接受“個性化教育”。
愛、金錢與孩子
上海的陳華椋正在努力踏上的升學之路,南京的陳塔已經(jīng)走到了后半程。
陳塔的長子從小成績不錯,考入了重點高中的提高班。作業(yè)又多又難,他見兒子夜夜奮戰(zhàn)到零點后。重點班的家長們維持著疏離的禮貌,兩年間只集體活動過一次,還是學校硬性要求。微信群很少對話,家長們最常見的發(fā)言是“收到”。在陳塔看來,老師面對家長多少有些小心翼翼。
陳塔的女兒在一家并非頂尖的中學普通班就讀。在這個班的微信群里,老師的聲音是“崇高的”。逢年過節(jié),大段抒發(fā)的感謝師恩一次性耗費著幾百朵微信表情里的玫瑰花。有一次,老師在群里請求幫忙打印材料。幾分鐘里,已經(jīng)有3位家長搶先表白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又過了十幾分鐘,一位之前一直沒發(fā)言的家長現(xiàn)身:材料已打好,他已開車到了教學樓外,煩請老師出門拿一下。
“其實也是沒有辦法。”陳塔還挺喜歡普通班的這些家長,“都是為了孩子。”他被推選為家委會主席,一學期要組織好幾次聚會。席間熱烈,無話不談,一位愛穿皮衣的老板堅持要給每個人敬酒。沒有人知道陳塔是全職爸爸,他也覺得沒必要特別表明。
在北京順義后沙峪,整個社區(qū)的功能都被簡化成了兩個:上學和睡覺。成排別墅每棟造價可達8位數(shù),少有超過3層,屋頂鮮艷,屋主中不乏明星的名字。千萬房產(chǎn)環(huán)繞著的是幾十家國際學校。配套的購物娛樂設施不過寥寥幾家。路標幾乎都是中英雙語。還有1個月才到圣誕節(jié),不少人家已經(jīng)掛出裝飾彩燈來。
這里是北京市居民平均收入最高的區(qū)域之一,而財富已經(jīng)作出表率:投資孩子。這里有自己的節(jié)奏:4月底錄取信寄出,在那之前是安靜的競爭,之后是熱鬧的學習。而7月和12月后有一段時間,這里會突然安靜許多,孩子們跟隨家長離開度假,“開闊眼界”。
接送孩子的家長有的一身Prada,也有的身著看不出牌子的T恤短褲。羅世偉見過一位母親當眾崩潰——她看不懂女兒用英文表達的作業(yè)要求。
羅世偉還記得自己上小學時,和小伙伴手牽手,在清晨的霧氣里走上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學校。父母都是農(nóng)民,不懂為小孩籌劃,只知讀書能改變命運。他的午餐通常是一個紅薯,涼的。
他在后沙峪的別墅群里租下公寓,要給孩子描畫一番不同的生活。
羅世偉的大兒子在班上成績并不算最突出。一個不到40人的小班按照成績分成了近10個小組,每個小組進度不同,男孩兒從未感到被拋下。他每天的作業(yè)包括收集資料研究課題,做好PPT在班級演示,培養(yǎng)科研能力的要求“不亞于普通大學生”。“萬圣節(jié)”時,老師帶領著奇裝異服的小朋友,參與雙語派對,要糖果。
也有略感錯位的時刻。假期結(jié)束,班里的小朋友談論著在瑞士滑雪,或是在歐洲逛了一整個假期的博物館。而他的兒子去了一趟九寨溝。
《愛、金錢與孩子》一書中說: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相對于極高收入和低收入群體,中產(chǎn)階級更傾向于“雞娃”,即給孩子“打雞血”,設定較高的培養(yǎng)目標。這可能是因為,中產(chǎn)階級通過教育深造獲得了社會資源,相信奮斗,又深感不安。害怕孩子會失去自己努力得來的一切。
這個觀點也讓毛利印象深刻。“可能因為類似的不安定感”,在艾文求學的道路上,她在兩種心情間反復橫跳。和某個家長聊了兩句,她深感耽誤了小孩,要趕緊抓緊學習。過兩天翻了幾本書,她又恢復了“佛系”心態(tài),要讓孩子有做孩子的權利。“做父母,很多時候要很久之后,才能判斷自己當時做的對不對啊”。
丈夫陳華椋從未陷入過這種搖擺中——“可能她是寫書的,比較細膩。”奔波之中,他下車后總能第一時間找到地方“快快樂樂地”買一根酸梅棒冰,連同焦慮時刻一起化掉。
角色
本世紀家庭關系研究中著述最多的理論之一是父親在位理論。研究指出,高質(zhì)量的父親在位,涉及與孩子的情感、表達、教育指導、身體互動等一系列方面,通常還與妻子和其他家庭成員有著良性關系。一個優(yōu)秀的父親,面對問題要首當其沖 (before the other)又觸手可及的(at hand),總是在場(in attendance)且能起到實際作用的(his existence)。
如果陳華椋正走在通往這些優(yōu)秀品質(zhì)的路上,那么搬家可以算作是一座里程碑。搬家前夜,他一個人躺在新家里,激動得一夜未眠。
他們一家搬離了與岳父母同住的郊區(qū)大房子,住進了一套小公寓,租的。在原來的房子,做兒女的職責是接受無窮無盡的饋贈。艾文的三餐捧到嘴邊,30歲的毛利甚至會得到關心:吃魚小心刺啊。
房子外是松江區(qū),“上海之根”。毛利的鄰居里,女孩從臨近大學拿到文憑,通常會在本地小伙子中挑選一番,比對過雙方手上的房本車本,相夫教子。毛利是個不太一樣的本地女孩。她身高過1.7米,短發(fā),站起來很有氣勢。她嫁給了一個福建男人,現(xiàn)在還給他開工資。
福建男人陳華椋搬入新家后,終于可以實施他一直心癢的一項工程:教兒子洗澡。艾文懼怕蓮蓬頭灑下來的水。陳華椋于是建議他佩戴護目鏡進浴室。鏡框是綠色的,小男孩最喜歡的顏色。他護衛(wèi)在旁。
最開始的一段時間,每一次熱水從頭頂襲來,艾文都會大叫:爸爸!
陳華椋說:你自己能行!
他們保持著隨時翻船的友誼。陳華椋愿意陪兒子在海灘挖上幾個小時的沙子,也最懂他的心思。艾文使盡手段買上好幾盒鮮肉月餅卻咬兩口就放在一邊,只有陳華?闯鏊菫榱艘嘛灪凶幼黾埓。
輔導作業(yè)時,陳華椋不得不一再控制自己的脾氣。丈母娘探視時趕上,在旁假裝經(jīng)過好幾個來回,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女兒:是不是太兇了。毛利自己親身上場過一次,在兒子第20次擦橡皮擦掉沒錯的地方時破口大吼。陳華椋幽幽說,其實我每次都能忍到第50次。
他還沒忘了自己“員工”的身份。每天夜里兒子睡著,他會回顧一下這一天的工作。如果兒子哭著說了“我再也不和爸爸做朋友了”,那么這是客戶的負面反饋,他會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該有所改進。
他始終沒和在福建老家的父親細致討論過自己全職爸爸的身份。他知道老父親并不支持。
今年4月,艾文被一所不錯的國際學校錄取了。促使陳華椋做全職爸爸的最大任務完成,他還想繼續(xù)做下去。
閑暇時,他和同住上海的幾個全職爸爸規(guī)律聚餐。席上幾乎都是外國面孔。大家聊足球、明星,不聊小孩。小孩已經(jīng)占據(jù)生活太多了,況且,男人聚會,聊天本來就是酒菜的陪襯。
在北京,羅世偉最近常常想自己的事。做全職爸爸似乎正趕上他30歲的人生轉(zhuǎn)折點,好像是正需要一點改變的時候。他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正有一點起色,但后沙峪鄰居的富貴似乎這輩子也與他無緣了。
“我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這個男人想不到。但他又想,如果兒子能想明白這個問題,這或許就是自己作為父親生活的意義了。
父親的權威曾經(jīng)貫穿了陳塔的整個青年生活。他決定了陳塔的高考志愿,為他提供了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后幫助養(yǎng)育,開始把控住孩子看電視的遙控器。
那是個極有決斷的男人,在黑龍江省的一個三線城市,把握住改革的機會,從小工人一步步奮斗成廠長,供養(yǎng)妻兒。他所在的飯桌鴉雀無聲。長大后,陳塔試圖與他對話,都以失敗告終。
陳塔的生活重啟于年過三十后的搬家,從黑龍江到南京。后來,在南京的飯桌上,陳塔成為一個啰嗦的爸爸。任何話題他都會發(fā)揮上至少15分鐘,說到兒女覺得煩。
在老家,他曾覺得自己生活在“楚門的世界”里,一切故事從開始時就已經(jīng)定好了走向,男人該什么樣,女人該什么樣,都規(guī)定好了。身邊的男人畢業(yè),走進有限的幾家工廠。在差不多的年齡結(jié)婚,父母已經(jīng)在同小區(qū)準備好了婚房。上班做相同的勞動,下班后走進差不多的幾家酒館,甚至“在差不多的年紀開始痛風”。孩子在父母成長之前就來了,有時候甚至長期養(yǎng)在祖父母家里。
大兒子即將高中畢業(yè),想要出國留學。陳塔全力支持,“哪怕賣房子,夫妻倆剩余的錢租房子也夠了”。至于留學的學校,孩子自己有主意,陳塔也左右不了。再過3年,女兒也會離開。
他最近的興趣是做面包。面團蓋著布發(fā)酵,等一兩個小時,冬天要更久一點。
他不斷嘮叨,提醒兩個孩子不要限定了自己,人生有很多種可能性。他念得太緊,一刻也不忍休息,“好像也給了孩子很大壓力”。
有時候他會在自己身上看見父親,一個暴躁的、著急主導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氣,把他藏回去。
陳塔的微信名是“卡卡爸”。“卡卡”是他家的狗,10歲了,上了年紀。它曾是陳塔初到南京時送給孩子們的小玩伴。這只拉布拉多犬如今的生活大部分由睡眠組成。陳塔的拖把戳過來,它就迤迤然升起松軟的肚皮,輕抖金毛,移至幾步遠處趴下。拖把再來,再挪幾步。
總有新加上微信的人禮貌地詢問“卡卡”的成長狀況——以討論孩子迅速拉近關系,是當代社交的通用手段之一。
“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的,狗才會一直陪伴你。”陳塔跟他們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