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改變的不光是吳孟超的報考志愿,還有他的人生軌跡。
1月20日,“中國肝臟外科之父”吳孟超院士和夫人吳佩煜教授的追思暨安葬儀式在上海舉行。
吳孟超與吳佩煜都畢業(yè)于國立同濟大學醫(yī)學院,既是愛人,也是同行。從少年到晚年,他們始終相攜相助、共同奮進,一位成為肝膽外科專家,一位成為婦產(chǎn)科專家。
不管多忙多累,吳孟超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吳佩煜在不在。如果在,他可能什么也不說;如果不在,他第一句話就是找妻子:“哪里去了?”
2011年8月和2021年5月,吳佩煜與吳孟超先后辭世。如今,相濡以沫了60年的他們再次“相聚”。
“一方面共同念書,
一方面談戀愛”
吳孟超出生于1922年,原籍福建省閩清縣。當年,吳孟超的父親“下南洋”尋找機會,將妻兒暫時留在了家鄉(xiāng)。吳孟超5歲時,一家人才在馬來西亞團聚。
吳家的生活并不輕松。少年時代,吳孟超一直一邊讀書,一邊幫家里賣米粉、割橡膠。也是在這時,他的天賦以一種不起眼的方式悄悄顯現(xiàn)出來:他有一雙巧手,割膠又快又準,家里三兄弟比賽,弟弟們割出的橡膠汁液總是沒有他多。
“七七事變”后,國內(nèi)的抗戰(zhàn)形勢一直牽動著吳孟超的心。1939年春,他從當?shù)氐墓馊A初級中學畢業(yè),毅然決定回中國。幾位同齡人結伴,先走水路、再轉陸路,于1940年夏天到了昆明。
吳孟超原本想去延安參軍,但昆明到延安路途遙遠,很難突破日軍的重重封鎖。他決定“讀書救國”,考入同濟大學附屬中學。
·吳孟超回國時,光華初級中學出具的介紹信。
在同濟大學附屬中學,吳孟超認識了一位叫吳佩煜的同學。吳佩煜的父母都是鐵路職工,從浙江遷來昆明參加滇緬鐵路的修筑工作。吳佩煜則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同濟大學附屬中學。
為了躲避日軍的轟炸,附屬中學一度隨同濟大學遷往四川。一路上,吳孟超對吳佩煜多有照顧。吳佩煜因此對這位家境清貧但學習出色、性格熱情的同學有了更多了解。她發(fā)現(xiàn),兩人雖然成長環(huán)境不同,但有很多共同興趣。雙方都給彼此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在此后的學習過程中,兩人的同窗情誼也升華為愛情。
中學畢業(yè)后,吳孟超和吳佩煜在大學報考意向上發(fā)生了分歧。吳孟超想讀工科,去建房子、修鐵路、搞工程?蓞桥屐蠄詻Q學醫(yī),還勸吳孟超也學醫(yī)。最終,吳孟超聽從了吳佩煜的建議,兩人雙雙考入同濟大學醫(yī)學院。
·20世紀40年代,同濟大學醫(yī)學院的實驗課。
由于戰(zhàn)火已經(jīng)蔓延到東南亞,吳孟超跟家里失去聯(lián)系,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為維持生活和學業(yè),他申請過救濟,賣過報紙,做過家教,還曾在梁思成的家里幫著描圖。
當時的昆明有很多茶館,人們常聚在茶館里討論時事、展開辯論,辯論輸了的人就要請顧客們喝茶。吳孟超便經(jīng)常和吳佩煜一起去茶館學習,這樣既不用風餐露宿,又可以安心讀書。
吳孟超學醫(yī),既是為了報國,也是為了愛情。“學醫(yī)主要是因為我和我的女朋友、我老婆、同班同學,她家在昆明,她要學醫(yī)。實際上兩個人一方面共同念書,一方面談戀愛。”吳孟超晚年接受采訪時回憶說。
1945年,抗日戰(zhàn)爭終于勝利了。那天,吳孟超平生第一次喝了酒,而且醉得一塌糊涂。據(jù)說他這輩子只醉過兩次,一次是這次,一次則是四年后上海解放時。
吳孟超的這次酒醉,也讓這些年來看著他一步步走過艱難求學路的吳佩煜十分動容。她暗下決心,此生一定要好好珍惜這個有情有義、不屈不撓的熱血男兒。
·年輕時的吳孟超與吳佩煜。
“難得有時間在一起,
不會吵架”
愛情改變的不光是吳孟超的報考志愿,還有他的人生軌跡。吳佩煜更沒有想到,一次緣于愛情的游說,竟會在日后造就一位我國肝臟外科的開拓者和創(chuàng)始人。
上海解放后,中國人民解放軍招募外科醫(yī)生為受傷的戰(zhàn)士進行手術治療,已在臨床實習的吳孟超也參與其中。根據(jù)規(guī)定,實習醫(yī)生不能給病人做手術,吳孟超只能作為醫(yī)生助手幫患者縫合傷口。盡管如此,他還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名外科醫(yī)生給病人帶來的巨大幫助,希望自己也能早日成為外科醫(yī)生。
1949年,吳孟超從同濟大學醫(yī)學院畢業(yè)。他看到了解放軍軍管處第四處刊登的招聘啟事:華東軍區(qū)人民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今第二軍醫(yī)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正在面向社會招納外科人才。
吳孟超興奮地將這個消息講給已是其未婚妻的吳佩煜。吳佩煜由衷地替吳孟超感到高興,還流下了眼淚。兩個年輕人在南京路上走了又走,去了人民公園,在荷花池邊憧憬著美好未來。
兩個月后,華東軍區(qū)人民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正式開業(yè),順利通過面試的吳孟超成了這里的一名助教和住院醫(yī)生。吳佩煜也被同濟大學醫(yī)學院分配到了她心儀的上海第一婦嬰保健院。
兩人都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唯一的遺憾是由于工作繁忙,且單位離得遠,每個星期只能見面一次。工作太多時,兩人甚至兩個星期才能見面一次。每次見面,他們要換好幾次車,在路上花費數(shù)小時。
·吳孟超(右)在做手術。
吳孟超覺得,他和吳佩煜相識相知十多年,確立戀愛關系也有不少年了,該成家了。但是,他又有些猶豫:兩人的事業(yè)剛剛起步,會不會因為結婚受到影響?
最終,吳孟超和吳佩煜還是決定早點結婚。1951年,他們步入婚姻殿堂。也是在這一年,華東軍區(qū)人民醫(yī)學院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軍醫(yī)大學,其附屬醫(yī)院被改為如今的長海醫(yī)院。
說起兩人的結婚過程,還有個小插曲:當時的醫(yī)院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所有住院醫(yī)生一律不準結婚。吳孟超和吳佩煜的結婚報告沒有得到院領導批準,但他們還是辦了結婚手續(xù),并在同學的幫助下操辦了一個簡樸又熱鬧的婚禮。時任外科主任鄭寶琦給吳孟超放了一個月的婚假。等吳孟超放完假回去上班時,院長認為吳孟超違反醫(yī)院規(guī)定擅自結婚,決定對他作出處分,給予行政記大過。后來,在鄭寶琦的努力下,醫(yī)院取消了這一處分。
婚后,吳孟超和吳佩煜的工作依然繁忙,基本上每個月只能見面兩次。直到1953年,吳佩煜被調到第二軍醫(yī)大學附屬的長海醫(yī)院擔任婦產(chǎn)科醫(yī)師,他們才結束了雖是同城卻宛如異地、每次見面都像長途跋涉的生活。
吳佩煜晚年回憶,她和吳孟超從來沒有吵過架。“年輕時工作都很忙,難得有時間在一起,不會吵架。年紀大了,都知道體諒和理解對方,更不會吵架。”
·吳孟超與吳佩煜結婚時的合影。
“沒有她的支持,
我很難干好工作”
在同濟大學醫(yī)學院讀書期間,吳孟超便深受著名醫(yī)學家、中國現(xiàn)代普通外科的主要開拓者裘法祖教授的影響。后來,裘法祖在第二軍醫(yī)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吳孟超得以再次跟在老師身邊學習。在裘法祖的建議下,吳孟超開始向肝臟外科的方向努力,并于1958年翻譯出版了中國第一本肝臟外科方面的專著《肝臟外科入門》。
當時,肝臟外科還是醫(yī)學上的“神秘禁區(qū)”。人體肝臟內(nèi)血管密布,膽管、淋巴管疊合交叉,手術中常常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情況,比如堵也堵不住的出血。肝臟內(nèi)部的構造到底如何,血管有多少、如何排列,對外科學來說都是疑難問題。
在翻譯了《肝臟外科入門》后,吳孟超在醫(yī)院的支持下,與另兩位同事組建了旨在攻克肝臟外科的“三人研究小組”。在制作肝臟標本的過程中,他們嘗試用塑料材料灌注進肝臟血管,再用腐蝕劑腐蝕掉標本組織,從而通過留下的塑料材料來觀察肝臟構造。然而,肝臟被放進腐蝕劑后,灌注材料往往也被腐蝕得一塌糊涂。
無數(shù)次的失敗后,標本制作仍然沒有進展。一天,吳孟超早起晨練,從廣播中聽到了中國乒乓球運動員容國團在日本世錦賽榮獲冠軍的消息;丶液螅瑓敲铣瑢⑦@一喜訊告訴妻子。吳佩煜笑著說:“真的!那你明天給三個女兒也買幾個乒乓球回來,省得她們總在打球時向別人借球。”
吳孟超將妻子的話記在了心里。買到乒乓球后,他突然靈光一現(xiàn):制作乒乓球的白色賽璐珞是一種硝化纖維塑料,應該也能作為灌注物!
三人研究小組立即展開試驗,終于在1959年用賽璐珞材料成功制作出我國第一具結構完整的肝臟腐蝕標本。到了這一年的年底,他們共制作肝臟標本108個、肝臟固定標本60個。通過制作標本,吳孟超對肝臟內(nèi)部構造以及血管走向了如指掌、爛熟于心,這為他日后施行肝臟手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吳孟超和同事制作的肝臟標本。
1960年,吳孟超主刀為一位病人成功切除了肝癌病灶,成了第二軍醫(yī)大第一附屬醫(yī)院第一例成功的肝臟手術,同年發(fā)明“常溫下間歇性肝門阻斷切肝法”。1963年,他突破“中肝葉”手術的禁區(qū)。1975年,他切除了迄今為止國內(nèi)外最大的已被切除的肝海綿狀血管瘤,瘤體重18千克。1976年,他率先在上海進行了18萬人次的肝癌普查,開展肝癌早期診治的課題研究……
2005年,吳孟超獲得醫(yī)藥衛(wèi)生界首個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一直到90多歲高齡時,他仍然奮戰(zhàn)在手術一線。
·吳孟超晚年仍堅持在一線工作。
多年來,為了解開肝臟外科中懸而未決的難題,吳孟超把大量的時間花在工作上。吳佩煜被調到第二軍醫(yī)大后,夫妻倆雖有了更多的相處時間,但三個女兒又先后誕生,從此,浪漫就成了一種奢侈。
為了讓丈夫全身心地投入事業(yè),知夫莫若妻的吳佩煜幾乎放棄了自己所有的業(yè)余愛好,努力安排好家庭生活,從無怨言。
每天晚上,只要吳孟超的臺燈不熄滅,吳佩煜就睡不著。有時候他忙著忙著就睡著了,一只手里拿著書,一只手里拿著放大鏡。“我就把書和放大鏡一樣一樣輕輕地拿下來,然后給他放平枕頭,蓋好被子。”吳佩煜說。
“一起生活這么多年,我們倆太了解(彼此)了,很多時候不說話就知道對方在想什么。沒有她的支持,我很難干好工作,我從心里感謝她。”吳孟超說,他80多歲還能一心一意地工作,身體和精神狀況都很好,主要得益于吳佩煜的照顧、關心和支持。“我的成功有她的一半功勞。”
2011年8月,吳佩煜因病逝世,享年89歲。在吳孟超學生周偉平的印象中,老師只流過兩次淚,一次是同事、好友陳漢離世時,另一次就是夫人吳佩煜去世時。他記得,在送別吳佩煜時,吳孟超一直在抽泣。
吳孟超的家中一直掛著一幅十字繡,上面是一對小狗——他和夫人同樣出生于1922年,都屬狗。2021年5月,在吳佩煜去世近10年后,99歲的吳孟超也與世長辭。
女兒吳玲說,一起安葬是兩位老人的心愿,也是女兒們的心愿。“這里很溫馨,相信勞碌一生的父親一定能在這里好好休息!”
在上海福壽園落葬現(xiàn)場,吳孟超與吳佩煜的紀念銅像巍然屹立。銅像上的吳孟超穿著軍裝,吳佩煜則站在他的身側,緊緊挽著他的右臂。兩人望向遠方,笑容一如既往地默契、溫暖。
·吳孟超和吳佩煜的銅像。
資料來源:新華社、《醫(yī)本仁術:吳孟超傳》、《吳孟超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