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古河警務(wù)室內(nèi),時不時傳來小孩的哭鬧聲。沈欣已經(jīng)抱著孩子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個小時,胳膊酸疼。但她剛一撒手放床上,孩子就哇哇大哭。這八十平米的警務(wù)室,她已經(jīng)來來回回繞了許久。
警務(wù)室外,氣溫零下二十?dāng)z氏度,洛古河村路面上的積雪沒過了膝蓋。幾百米外的黑龍江凍成寬闊的江道,上面鋪著一米多厚的雪。
這是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qū)漠河市北極鎮(zhèn)下的一個小村子,位于黑龍江源頭的中俄邊境線上,與俄羅斯波克羅夫村隔江相望。
在當(dāng)?shù)厝丝磥,這里真稱得上是“苦寒之地”,年平均氣溫零下5攝氏度,冬天早晨七八點天亮,下午三點就黑了。
史先強和妻子沈欣就駐守在這里。2010年,北極邊境派出所在洛古河村設(shè)立了夫妻警務(wù)室,負責(zé)管轄44公里黑龍江段的邊境線和洛古河村的安寧。
除了寒冷,他們還要與漫長的黑夜和孤獨對抗。
“說實在的,在這地方,堅守就是工作。365天里,要是364天都巡邏了,就那一天沒巡,但萬一就那一天出事了怎么辦?”巡江的時候,史先強心里琢磨著這句話,就頂著風(fēng)雪把每天十公里的江道走完了。
▲洛古河警務(wù)室在村口,背靠大山。附近沒有其他房子,這里就只有史先強和沈欣夫妻兩人互相依靠。新京報記者解蕾攝
“看著天一點點變亮,再一點點暗下去”
窗玻璃上有層薄薄的霜。沈欣穿著一條黑色打底棉褲,套著黑白條紋毛衣,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在和媽媽視頻聊天,視頻里的小男孩兩歲多,沈欣對懷里的孩子說,“浩浩,來跟哥哥打個招呼。”
1995年出生的沈欣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老大叫“飯團兒”,老二叫“浩浩”,才四個月大。
一天24小時,沈欣幾乎不出門,就在警務(wù)室里照顧孩子。屋子里有張一米八大的床,堆滿了孩子的紙尿褲。桌上有個老式臺式電腦,沒有網(wǎng)絡(luò),平時只能用來寫寫文檔。沒有WiFi,流量要省著點用,手機里僅存的幾集電視劇是丈夫史先強在村委會下載好的。
快中午十二點,史先強結(jié)束了上午的巡邏工作,回到了警務(wù)室,帽子上、鞋上都沾著雪,臉凍得泛紅。他進來先抱了會兒子,抽了根煙,就去廚房做飯。
廚房的凳子擺在過道上,晾滿了洗過的衣服。水箱“咕咚咕咚”響著,做飯的水是從臥室的水井里引上來的。架子上擺滿了西紅柿、青椒、茄子和雞蛋,加上冰箱里冷凍的肉,是家里僅剩的食材。
▲3月7日,上午的巡邏工作結(jié)束,史先強回家做午飯。新京報記者解蕾攝
洛古河村菜、肉、水果都沒得賣。北極邊境派出所和漠河邊境管理大隊每半個月送一次物資,一次不能帶太多,不然容易壞。
沈欣是土生土長的北極村人,早已習(xí)慣了這種極寒的環(huán)境。但洛古河村,她是第一次來。這里交通不便,物資全靠從外往里送,“北極村還有學(xué)校、餐館和快遞驛站,這兒啥也沒有。來了之后基本不出門,也沒逛的地方,村子十五分鐘就能走完。”
3月初,洛古河村仍處在冰天雪地中。街道兩旁都是上了年頭的木房子,木頭門框、柵欄圍墻。一條120米長的街道,貫穿整個村子。
沈欣喜歡網(wǎng)購。但洛古河村沒有物流。嘴饞了只能去小賣鋪買點辣條和面筋。有一次沈欣想吃車厘子,史先強就找“上縣”的村民幫忙買了回來,“能滿足的就盡量滿足,人家跟著你到這地方來,挺不容易的。”
“衣服也不買,這地方穿給誰看呢?”史先強說。而他,就兩套警服,來回換。
警務(wù)室在村口,背靠大山。附近沒有其他房子,這里就只有夫妻兩人互相依靠。
80平米的屋子隔成兩間,辦公室那間屋子墻上掛著一大塊監(jiān)控屏幕,是今年才裝上的,監(jiān)控屏分成11小格畫面,把村子的全貌覆蓋在內(nèi)。但視頻仿佛靜止一般,只有雪、街道和房屋,很久才出現(xiàn)一個遛彎的老人。
作為輔警,沈欣在辦公室也負責(zé)整理一些工作文案和材料,做做后勤工作。“看著天一點點變亮,再一點點暗下去。一天就過去了。”
“在這地方,堅守就是工作”
出了警務(wù)室?guī)装倜拙褪呛邶埥慕妗?/p>
每天早上六點半,夫妻倆就被孩子的哭聲叫醒了。史先強洗漱完,哄哄孩子,出門巡邏。
外面44公里的黑龍江段邊境線都屬于夫妻倆的管轄地。大興安嶺邊境管理支隊政治處主任溫勇介紹說,“在夫妻警務(wù)室設(shè)立之前,洛古河村也有警力輪換執(zhí)勤。2010年為了推行警務(wù)前移戰(zhàn)略,打通服務(wù)群眾最后一公里,我們在洛古河村設(shè)立了中國最北夫妻警務(wù)室,夫妻共同駐守也能更加安心安業(yè)。”
通常,進入洛古河村需要穿越大興安嶺的一座座大山。路上幾乎沒有人和車,也沒有手機信號。只有風(fēng)的聲音,輪胎與雪地摩擦的聲音。幸運的時候,狍子、野豬、狐貍、麋鹿會從白樺林闖到路邊,跟人打個照面。
現(xiàn)在,史先強出了警務(wù)室就可以開始日常的工作。唯一棘手的是——屋內(nèi)外有六七十?dāng)z氏度的溫差。
出門前,他要穿一層保暖衣、再套個毛衣,套個外套,最后把警服穿上,再戴上帽子、脖套、手套,全身捂得嚴嚴實實,光準備工作就要耗掉不少時間。
下江道的雪有半米深,踩進去到膝蓋,“這雪看著平整,但可不好走。”史先強說。他穿的是緊口的鞋,防止雪進到鞋里。但雪層松軟,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上面,很難保持平衡,一個趔趄就會摔倒,全身都難免灌雪。
一路下坡走到底就是黑龍江。每年冬天下雪后,黑龍江就開始一層層結(jié)冰,雪又一場場落在冰上,整個江面凍得格外結(jié)實,形成一條寬闊的大道。
江面中間插著紅色的國旗標示國界,以南屬于中國,以北屬于俄羅斯。岸上有邊防連隊設(shè)立的阻斷網(wǎng),嚴禁非法越界。
史先強早已對這一帶冰面了如指掌,江道上哪里藏著冰縫子他都一清二楚,他指著不遠處的雪地比畫,“那個地方,雪下面有一大條冰縫子,三十厘米寬,半米多深”。
“十一月江面凍得不厚,人一不小心掉下去,被急速的水流沖到下游,又捅不開上面的冰層,很危險。有時候一條腿陷進去了,還能被撈上來。”
▲3月6日,史先強在黑龍江江道巡邏。新京報記者解蕾攝
有時候,護邊員會協(xié)助史先強的日常巡邏。他們都是村子里選拔出來的,一共五名。史先強給他們排了值班表。從江道下去,從村里回來,總共十公里,來回兩個小時。“有的時候和護邊員都沒得聊了,就想著快把這段路走完。”
除了村子里的這十公里,更長的邊境線是一片“無人區(qū)”。史先強不定期要和邊防連隊一起去這些地方巡邏。
2020年11月,室外零下三十?dāng)z氏度,史先強和連隊一起去馬扎爾河附近巡邏,車到河邊就沒法走了,他們下車后徒步前進,在樹林里繞了二十多公里。
兩個多小時后繞到江邊,發(fā)現(xiàn)一處地窨子,這是一處非法捕魚點——疫情期間,洛古河村管轄的44公里黑龍江段明令禁止捕魚。有人來下江捕魚時在這搭的帳篷,這些人會在這里住一段日子,每天就吃江魚充饑,捕足數(shù)量才走。整個江段,他們一共搗毀了三處地窨子,只是已經(jīng)不見人影。
在返程路上,大家一天沒吃東西,發(fā)現(xiàn)火腿腸凍得邦邦硬,礦泉水冰涼,兜里帶的面包也快成了冰塊。巡邏持續(xù)了十二個小時,史先強回到警務(wù)室天已經(jīng)黑透了。
更多的時候,邊境的工作是平靜的。“從我工作到現(xiàn)在,沒遇到越界過來的,”史先強說,“沒有特別驚心動魄的大事,每天就是來來回回走一樣的路。”
“說實在的,在這地方,堅守就是工作。365天里,要是364天都巡邏了,就那一天沒巡,但萬一那天出事了怎么辦?”他說。
“可能未來的幾十年也都在這兒了”
史先強今年32歲,2008年被分配到黑龍江參軍,他的足跡已經(jīng)遍布大興安嶺,先后去過加格達奇、呼瑪縣和漠河縣(2018年撤銷漠河縣,設(shè)立縣級漠河市)當(dāng)兵。
23歲那年,他在北極村的大街上偶遇了17歲的沈欣。兩個人從認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相戀九年。
起初,沈欣的父母并不同意兩人結(jié)婚,“畢竟家里就這一個孩子,軍人任務(wù)重,心疼閨女啊。”
但沈欣2017年從吉林警察學(xué)院畢業(yè)后,還是為了愛情回到北極村。警務(wù)室床頭柜上擺著一張照片,在一塊寫著“忠誠”的石碑前,史先強單膝跪地,向沈欣求婚。
結(jié)婚后,沈欣留在郵局工作。同學(xué)們都去了大城市,或者繼續(xù)讀書考研。只有她選擇了相反的方向,“聊天時總感覺他們那邊是另一個世界。”
2019年1月1日公安邊防部隊改制正式實行。公安邊防部隊不再列武警部隊序列,現(xiàn)役編制全部轉(zhuǎn)為人民警察編制。
那年史先強30歲,從北極機動中隊被分配到北極邊境派出所做社區(qū)民警。洛古河村的夫妻警務(wù)室恰恰在尋接班人。上一任夫妻賈晨翔和王曉蓮已經(jīng)堅守了近十年。
史先強和沈欣報了名,“對我來說,是一個鍛煉的機會,趁著年輕總得干點啥。而且總得有人去,我媳婦是本地的,所里其他兄弟都天南海北的,媳婦在外地,更難適應(yīng)這種生活。”史先強說。
當(dāng)年評選時,一共有四對夫妻作為候選,另外三對夫婦都是異地,妻子、孩子、父母都在老家。
“倆人能在一起就好,他想去我就支持他。”沈欣說。
▲夫妻警務(wù)室門口,史先強和沈欣夫婦。新京報記者解蕾攝
2020年3月,史先強先來到洛古河村,跟著賈晨翔學(xué)習(xí)邊境巡邏的工作流程,提前熟悉村里的情況。7月,兩對夫妻正式交接。當(dāng)時沈欣已經(jīng)懷了二胎,穿著警服,挺著大肚子。
兒子出生后,沈欣在北極村娘家坐月子,史先強只在家陪了十幾天,就趕回了警務(wù)室。
浩浩愛哭鬧,一家人都束手無策。“每天一聽到他撕心裂肺地哭,我就難受,”那段日子,沈欣每天毫無來由地哭,“我當(dāng)時就特別怨他。為什么去了那么偏的地方,一個人太難過了,有那么一瞬間后悔過。”
直到今年大年初五,史先強才把沈欣和浩浩接來警務(wù)室,大兒子由老人照顧,“兩個人在一起總會好過些”。
但史先強白天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巡邏、走訪。沈欣依舊獨自一人面對。
她給浩浩換尿不濕的時候,被孩子踢了一腳,乳腺發(fā)炎了,腫得特別疼,但孩子又哭鬧著讓人抱,“我特別難受,也不方便抱他,他還一直哭,他爸也不在家,就不知道該怎么辦,特別無助。”
“再堅持堅持,熬過這一陣子就好了,孩子長大上學(xué)就輕松些了。”史先強總用這句來安慰她。
她沒事就翻翻以前的照片。搬家的時候,她特意從北極村帶來一本厚厚的婚紗照,場景在大雪,松林,這些北極邊境獨有的景色。兩人的結(jié)婚戒指也放在樺樹皮做的盒子里,“從談戀愛、結(jié)婚到生孩子,可能未來的幾十年也都在這兒了。”
在相戀六周年的日記里,她寫道,“忠誠,這是我們愛情的許諾。”日記里還有許多兩人一起旅游的照片,從烏鎮(zhèn)、青島到重慶再到云南。
來到洛古河村后,旅游成為奢侈的念想。但這些念想支撐著兩人在洛古河村的日夜,“說不準,也許就要一直在這工作到退休了。但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選擇,也不后悔。”史先強說。
“太陽在山頂畫了一個弧”
史先強和沈欣遇到的困難,賈晨翔和王曉蓮早有體會。
2010年5月,29歲的賈晨翔來到洛古河村,路邊的雪還沒化,背陰處的冰有一米多厚。來時村里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路,沒有路燈,房子也有些破敗。后來政府統(tǒng)一換了房蓋,粉刷成整齊的顏色。2008年村里修通了公路,2010年才實現(xiàn)24小時通電。
警務(wù)室還是一個土坯房,剛建好不久,門口是碎石鋪成的路。臥室靠著車庫,密封不嚴實,相隔的這面墻經(jīng)常都是一層白霜。賈晨翔記得2010年9月17日就下了第一場雪,“特別冷,屋里的墻角都是冰,早晨起來的時候,水缸里的水也凍成冰,都要用水瓢敲碎。”
十年前屋里還沒裝地暖,取暖就靠燒火墻和火炕,用木頭燒,倆人第一年冬天凍壞了。第二年開始燒鍋爐,賈晨翔沒燒過,不太熟練,經(jīng)常弄得滿屋子都是煙。他每天都要燒到后半夜,有時候到凌晨四點,王曉蓮八九點起來再繼續(xù)燒。
“當(dāng)時感覺不是鍋爐在照顧我們,而是我們在照顧鍋爐,怕它凍住了,”賈晨翔回憶,“冬天三點天就黑了,無聊的時候就用手機看電子書,早晨不用定鬧鐘,就凍醒了。”
兒子北北出生后的日子才是更艱難的開始。深冬太冷,北北身體弱受不了,王曉蓮就帶著他回山東老家,等到來年二三月再來洛古河村。
那時候北極村到洛古河村的公路還沒修建,物資只能從漠河運來。2014年一場大雪封山,持續(xù)了一個星期,邊防連隊只剩下面條,賈晨翔就跟著連隊吃了七天的面條,一天三頓,蔬菜水果都沒有。
北北兩歲多時,拉著賈晨翔的胳膊轉(zhuǎn)圈玩,一不小心胳膊就脫臼了。當(dāng)時正值傍晚,賈晨翔四處找車去漠河,怎么找都找不到,孩子疼得一直大哭,妻子也抱著孩子哭。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叫到車去了縣醫(yī)院,醫(yī)生花兩分鐘就把胳膊接好了。
“我當(dāng)時特別怨他,怨這個地方,明明兩分鐘的事,孩子愣是從晚上五點挺到上午十點,多遭了多少罪,沒法形容那種心情。”王曉蓮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心疼。
夫妻倆原本想著在洛古河警務(wù)室可能就是工作兩三年,但沒想到一干就是十年,賈晨翔覺得,“慢慢也就習(xí)慣了,那也說明上級對你的工作認可。”
▲3月6日,警務(wù)室里,史先強和沈欣在哄四個月大的兒子浩浩睡覺。新京報記者解蕾攝
“舍小家為大家”說起來只是一句口號,做起來卻實屬不易。
2018年,當(dāng)兵滿18年,原本是賈晨翔可以退伍自主擇業(yè)的日子。那一次他難得回山東老家過年,王曉蓮暢想著,“冬天兩地分開的日子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兒子也要上小學(xué)了。”但趕上2019年公安邊防部隊體制改革,一家人團圓的希望落空。
“后來也就放棄這種想法了,”王曉蓮記憶里,“冬天就覺得白天時間特別短,警務(wù)室一開門對著一座小山,你就看著早上八九點鐘,太陽剛從那邊上來,下午三四點它就下去了。太陽就在山頂上畫了一個弧,感覺根本沒有升到天上去。”
去年,賈晨翔被列入國家移民管理局榮歸榮調(diào)的名單,可以申請調(diào)回原籍,王曉蓮覺得——“就一個詞,十年如一日,高興肯定有,更多的是心酸,覺得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
2020年7月16日,傳承交接儀式在洛古河村夫妻警務(wù)室進行。王曉蓮看著沈欣挺起來的大肚子,覺得一下子就穿梭回八年前自己剛懷孕的那段日子,“她是北極村人,從小到大都在這里長大,洛古河是什么樣的地方,她肯定比我更清楚。明知道條件艱苦還選擇過來,真的很有勇氣。”
車載著賈晨翔夫婦離開,洛古河村在視線中一點點后退,這條路他以前走過無數(shù)遍,十年的記憶都重疊在一起,“還是不舍的,工作后大部分的回憶都在那里。”
無人知曉的角落
當(dāng)?shù)厝丝傂φf洛古河村是附近最“繁華”的村子,“七十一棟樓,九十一條街”,實際上是“其實一棟樓,就是一條街”。銀行、營業(yè)廳、快遞點、飯館一概沒有,只有一個小賣鋪賣點零食。
村里也沒有學(xué)校,90公里外的北極村有一所中心學(xué)校,可以讀完初中。由于交通不便,洛古河村的孩子從幼兒園開始就要寄宿。
這像是個在世界盡頭的小村莊。只有77戶106口人,常住人口只有47戶,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小孩。近些年村里人口流失嚴重,年輕人基本都外出打工,近的在漠河,遠點的到大慶、哈爾濱、山東。年輕人出去后,很少有再回來的。
只有一代代民警逆行來到這里,為了守護這44公里黑龍江段的邊境線和這個邊境線的小村莊。
這一中國位置最北的派出所現(xiàn)在有四十名民警。最小的22歲,最大的43歲,最遠的家鄉(xiāng)在廣西,最近的在大興安嶺地區(qū)加格達奇區(qū),一年能回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苦寒之地”,派出所、檢查站的男女比例幾乎達到100:1。大興安嶺支隊以及黑龍江邊檢總站專門舉辦過“青年聯(lián)誼會”,來幫助邊遠艱苦地區(qū)民警解決個人的婚戀問題。
但如今,北極邊境派出所絕大多數(shù)已婚的民警都是夫妻異地分居,一半以上是單身。至于下一任夫妻警務(wù)室會傳遞到哪對夫妻手中,還是個未知的答案。
孩子教育、贍養(yǎng)父母,對這些邊境民警都是重擔(dān)。他們有的在老家買了房子,每個月要承擔(dān)月供;有的父母年紀大了,身邊沒人照顧;有的孩子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沒有父親陪在身邊。
史先強也有同樣的困惑,大兒子“飯團兒”是姥姥姥爺一手帶大的,“我從來沒哄兒子睡過一天覺,回家的時候,孩子都不跟我親了。”
父親在他上初二時就去世了,母親一個人把兄弟倆撫養(yǎng)長大,如今獨自在山東青島的平度老家生活,哥哥在寧夏做石油工人。老人年紀越來越大,身邊總得有人照顧,要么接去寧夏,要么接來漠河,“但她受不了這邊的氣候。實在是有心無力,忠孝難兩全。”
大興安嶺有許多無人知曉的角落,更有許多這樣的小家庭。和史先強一樣,都把自己最珍貴的青春留在深山里。
副所長王委委2012年來到北極邊境,是民警中為數(shù)不多把家安在北極村的,妻子是北極村衛(wèi)生院的一名護士,如今兒子已經(jīng)四歲大,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里安家落戶,“可能就要拄著拐杖回河南老家了。”
大部分時間,日子在循環(huán)和重復(fù)中一年年過去。雖然他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種氣候,但大興安嶺的寒冷刺骨總是出乎意料之外。
大雪、星空、森林,這些吸引遠方游者前來的風(fēng)景在他們的眼里變成了十年如一日的尋常。“昆明下雪嗎?”,“如果南北派出所能偶爾互換交流一下就好了。”這些奇怪的念想在單調(diào)貧乏的日子里偶爾會冒出來,但又在與孤獨日復(fù)一日的對抗中轉(zhuǎn)瞬即逝。
▲冬天洛古河村早上八九點天亮,下午三點多太陽就落下山去。新京報記者解蕾攝
離開后,王曉蓮偶爾還會夢到在洛古河村的日子。她和兒子如今住在一個三十平米的一居室,總是會想起警務(wù)室門口的那片大院子。夏天傍晚三四點,日頭曬得不是特別厲害,她都會把沙發(fā)墊子搬到院子里陰涼的地方躺著,太陽一斜,草坪上蒲公英的小黃花在陽光下?lián)u曳,北北在院子里肆意跑著玩,然后騎小車騎一個下午,玩累了就扔在路邊,每次有村民或者連隊的戰(zhàn)友拿回來,“整個村子都知道這些是孩子的玩具,從來沒丟過。”
史先強和沈欣夫婦有時候會在微信上聯(lián)系他們,說說村子里的事情,聊聊警務(wù)室的工作,但他們從不提起關(guān)于情緒的東西,這些孤獨與寂寞,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也是他們需要經(jīng)歷的。”賈晨翔說。
沈欣就盼著夏天快點來,等到黑龍江解凍了,外面沒那么冷了,就能推著小車帶浩浩去江邊走走,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
他們計劃著,等到日子暖和了,就帶浩浩去拍一張四人的全家福。